天霆号

亲爱的,我靠对符号的过敏,来辨认气味。
文化是完整而连贯的,被隐喻般串联于每一行字符、每一滴血和每一个社会的人
——如果它不曾断绝的话。

【安雷】火的诞生(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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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Partita for Violin Solo No.2 Ciacon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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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ven.

 

杜图尔领的气候格外湿润,几乎一年四季都在下雨,断断续续,时大时小,一个月都见不到几次晴天。窗外湿漉蔷薇攀着墙沿避雨,安迷修仰头趴在关紧的窗台,浅绿眼睛望着密集的雨点后那模糊的阴天和灰青,开始理解导师为什么会移居到遥远的黑石山脉的普通地宅里。持续的过量雨水会影响到一些魔法材料的效果,他轻轻叹了口气,拉上深紫色天鹅绒窗帘,回到地下实验室查看坩埚的情况。

 

埚里浆紫色药汤冒着泡沸腾,摊开的魔药书被一片悬浮的羽毛托着,安迷修动动鼻尖,看了一眼矮柜上的沙漏,将雪白的灯笼袖往上捋,称好几片蝾螈蜕皮、橄榄石粉末和催化试剂倒进去。坩埚上方飘起迷彩的烟雾云,几分钟后,药水质地转清颜色变浅并快速浓缩,被魔杖杖尖一点,装进手里的玻璃瓶中。

 

他展开松树纸,用燃烧过的火柴梗沾药剂在纸上划写,而后退后几步,嘭的一声魔纹闪亮数秒,作为载体媒介的整张纸顿时消失,验证了成品的效用。小学徒放好药瓶,取过羽毛上的书和桌上的那块特殊的怀表,按照记载念出一个个材料名,跟随立起的绿魔晶指针指引在遍地的收藏里翻找。

 

有两样在上面隔壁房间。壁纸地砖的风格看起来比他们住的那间传统得多,雷狮对收捡物品这类事显然不太上心,那里空间并不小但确实非常混乱拥挤,安置了许多雕像、家具、精美的工艺摆件、铠甲和华丽的衣袍,甚至还有少许玩具和马车。画大部分都被天鹅绒盖着堆列角落或柜架,魔晶灯从藏品的间隙照过去,只能看到嵌着水晶罩的雕花画框一角。他便没去具体查看导师提过的以前挂在中庭的那幅,小心地穿过横七竖八的阻挡,包括那张曾被打算借他的床——装饰特征上看应该是给小孩睡的——而后在巴洛克雕饰的马车里找到几个密匣,里面装着魔法生物标本。

 

根据魔兽书上的准备仪式,材料不需要二次处理,只是被用来摆增加亲和度的魔法阵,消耗掉的部分的沉积元素魔力会随着时间而恢复。男孩念出简短的咒语,将象征本人的头发融进以血签写的契约书,和魔兽蛋一起放进阵中心——正式的召唤时间是在三天后的午夜。

 

实验室的另一边,雷狮正研究从“阿莱夫”带出来的那瓶元素之源,原本金色露水般的形状在贤者水晶制成的密闭罐中弥散成金雾,橘黄的灯光下细碎地闪烁。安迷修凑近看对方的记录,已经写着一些特性总结和推测,黑魔法师没有回头,口吻有点懒怠地问他“外面在下雨吗”,同时羽毛笔尖添上一条名目再打了个圈和问号。

 

“还在。”学徒回答。

“等停雨了我们去一趟主城。”雷狮说完顿了顿,思索几秒,“你把书拿过来,学追踪魔法原理和相关技巧。”

他应了声“是”,小跑回楼上的书柜找课本,而后抱着四五本回来,放上紫黑楠木和金属混合材质的实验台。对方微调底座的钮阀,释放少量元素之源通过几根导管,分散到其他装着不同属性元素结晶的更小型的水晶罐,暂时放去一旁,等它们自然反应。

 

雷狮快速翻阅那几本书,摊到其中一页递给男孩,扫遍安迷修身上,解开他绑辫子的金绿缎带,喊角落里黄金骨堆状态的哈扎卡过来:“去藏起来。”

“等一下。”拿着发带准备走的骷髅仆人停下来,主人摘下魔力手镯,默念咒语凭空画了个魔法阵,也递给了它,“分开藏。”

学徒眨眨浅绿眼睛,雷狮转向对方,拿出自己的魔杖指在标题:“从这个常用的基础魔阵结构开始吧。手镯我下了反追踪咒,你五天之内找到,就送给你了。”

 

雨一直下到第三天的下午,安迷修松口气,撤掉地下试验室里的亲和法阵,到荒堡外走了一圈。空气潮湿欲滴,各种蘑菇一簇簇地冒出来,茂盛的新而苍翠的草甸间,积水没至茎尖,有些叶片拢出的小“水潭”,甚至已经住进树蛙和蝌蚪。他摘了点蘑菇、香草和野豆荚回来做晚餐,很快夜幕渐深。

 

借着身后窗台照出的灯光,安迷修合上怀表,在堡前施下一个隔离圈清场,念了几遍驱逐水汽的魔咒,杜松魔杖连点六下,火团飘现各角。然后,他用魔药和魔力材料建起召唤阵,对照笔记确认了一遍,将红得愈深的魔兽蛋和契约书放到中心。

 

雷狮穿着厚绒绒的睡袍,手肘支在窗台,托着下巴看他回到墙边,再次查看怀表。静等一会儿,指针重叠,男孩冲导师点点头,吃下增幅幸运的彩虹橡皮糖,转身面向法阵,抬起手臂,严肃得略微紧张。深呼吸完,他挥动魔杖,开始吟咏背诵多日、反复练习发音的复杂艰涩的高阶召唤咒语。

 

活跃的魔法光辉一点点亮起,串联起符号和媒介,召唤阵变成了魔力旋涡,阵中心随即爆发一道更亮的光,短暂地,而后整个仪式场渐渐熄灭,隔离魔法也结束了。

脱力的身体发软,不禁退了一步——

一只手拎住学徒的后领,视线越过他扫视四周,片刻,对方不紧不慢地问:“在哪?”

 

深深的夜色中,一片安静,并没有看见什么不同的影子。

安迷修控制着喘气,平复魔力被抽空的虚弱,向前伸出手掌。

似乎有什么在悄然靠近。

 

近处响起些许草丛窸窣声,踩过积水的动静几不可闻。突然,一道闪电般的迷你白影蹿上男孩的手,短尾轻摆,立起前肢,眼睛圆溜溜的黑豆般,歪头打量愣神的年幼召唤者。

雷狮睨着这对小东西,微微挑动眉梢:“安迷修?”

“……”他站直身,托着只有自己手掌这么大的瘦瘦长长毛色纯白的伶鼬看了半晌,慢吞吞地解释,“虽然长得很可爱无害,但呃,的确是黑魔法系的,强大魔兽。它说,其他魔兽都喊它‘白色恶魔’。”

 

黑魔法师撇撇嘴:“你选的这种高阶契约,正式成立以名字为触发点。”

“是,我还没想出合适的……”话音顿了顿,因为小魔兽冲雷狮威胁式哈出尖牙,“它好像听出您在怀疑它,还暗示我可以废约。”

“魔兽蛋是你的,随你怎么选。对了,你管好它,追踪魔法考核禁止作弊。”男人漫不经心道,伸手去拨那枚谷粒大小的犬齿。

 

瞬间,指腹溢出滴血珠,雷狮收回手看了看,轻嗤一声——尚未有碰到牙尖的触感,倒比匕首还利。他没什么反应,但他的学徒已经惊愕紧张得绷起来,只要他随便给点几不可见的暗示,立刻就会连连丢来小治愈术、驱逐咒和净化术。

“没事。普通伤口。”黑魔法师吹掉那滴血,另一只手按住男孩脑袋揉两下,瞥一眼竖立上身警戒他的那只伶鼬,移开视线,捏了捏安迷修脸颊,上楼睡觉了。

 

对方的身影转进梯口,他收回目光,蹲下身,摩挲水滑的雪白毛皮,轻轻捏了捏它的后颈,严肃地说:“不能有下次。”

小家伙用前爪梳理额颊的皮毛,低低叫了一声。

“嗯,我知道。我没有打算废止契约。”安迷修手指点点那湿漉漉的黑鼻尖,“他是我导师,别伤害他。”

契约连通的语义传来应答。

 

男孩单臂一撑,翻坐回房间窗边的沙发,把伶鼬放到茶几,并把旁边装肉干的盘子推上前。等了一会儿,小魔兽始终没有动零食,修长柔软的身体好动地围着花瓶和一个个下午茶具,跳跳停停转了一圈又一圈。

“不想吃吗?”

白色的小身体蹭过他的手指,继续绕圈。

 

“好吧。”他竖起食指,“还有件事,你的气味是天生的?”

“那介不介意去掉?如果你同意契约,就将长时间跟人类待在一起,他们不喜欢这些。”

“去掉腺体对你有没有影响,或者你能控制释放吗?”

“好。这几天你暂时住在窗台、通风口或烟囱,我会配出无害的祛味药水。你说野外?住外面?也可以。”

魔兽惊人的弹跳力在空中蹿出一道白影,停在窗台边回身看着他,安迷修笑了笑:“去吧。明天见。”

 

事实比预想的明天更有惊喜。

第二天他睁眼就见床侧站着哈扎卡,黄金手骨指向堡外。契约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安迷修一头雾水地披件外套赶去窗边,然后因草坪上一夜间尸横遍野而惊呆了。

 

黑魔法师已经在外面,饶有兴趣地盯着染红小片草丛积水的尸堆,察觉到回头看了他一眼,魔杖一点,将他凭空拎出来,放到可爱的“罪魁祸首”前。

“……导师。”

“哎。”这次对方应得格外爽快。

安迷修对着这场面委实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只大松鼠、一只斑鸫和一只伯劳还算尸身完整,旁边摆着三枚鸟蛋,还插着几根穿了雀鸲和蜥蜴的木刺,显然是战利品的孩子和战利品的战利品。更惨的是几十只被掏吃脑花的白的灰的兔尸,有一些被东一块西一口的啃掉了一点肉,另一些被拔掉毛,屠夫将它们垒起来再铺上它们的毛,丰衣足食地睡在这个水打湿不到的温暖“香喷”的窝上。

 

最让他心情复杂的,还不是这些虽然受害者多到不可思议但毕竟算正常的猎食行为,而是被特意留着送给他、唯一还活着的猎物——那头瑟瑟发抖的幼鹿。

 

所以昨晚它才不吃肉干。男孩叹了口气,弯腰戳了戳小魔宠比他指头大不了多少的脑袋:“这就是你有‘滥食’习性的意思吗。不停地饿不停地杀,本能驱使下猎回的食物远比实际需求多得多,多到可以挑食,我原以为纯粹指你贪吃。”

 

伶鼬左右嗅嗅他的手,立坐着吱吱叫——幼鹿缩着耳朵尾巴,颤颤巍巍走到他面前。

“是你在控制它?放它回去吧。”安迷修默念咒语,将木元素从草叶析离,汇聚到他手里,转化成生命活力治疗这可怜的家伙。“不,我不吃这个。不是肉的原因,人类是吃肉,嗯,鹿肉也吃……跟口感没关系,它太小了。”

 

他理解着契约翻译的语句,一愣,嗖得看向魔宠,迟疑地确认道:“……不能解除?”

“什么?”旁边雷狮插话了。

“它有一种特殊的唾液腺,咬猎物时注入能将其变成保留自主意识的傀儡。这是天赋能力,不是精神魔法,所以它只能改变控制的强度,但普通动物意志太弱了,不能自己挣脱。”

黑魔法师一挑眉梢:“数量和范围?”

“它说它不知道,目前它最多可以同时操控六个,距离越远数量越少。”

“理论上无限,根据精神强度而变化吗?”

“是。”

“嚯。”雷狮盯住男孩,意味深长地拖长轻转的音节,“能通过契约连通你?”

“……可以。”

“‘白色恶魔’啊。”对方戏谑地搭上他的肩膀,后者闷头偏开脸。

 

那头幼鹿已经不那么害怕,但依然紧张得像风吹草动就会慌不择路摔断细腿的样子,安迷修压低声音,指着自己森林般的绿眼睛强化催眠咒,让它自己迷迷糊糊走回族群。剩下的问题虽然解决起来很简单,但不得不说,这个外表和习性异常反差大、潜力强到夸张的迷你狂猎手,精准踩在安迷修态度的边缘,将他的原本的预想微妙地扭向了另一种风格。

 

雷狮捡起那三枚鸟蛋当今天的早餐,顺道想摸伶鼬的脑袋,再次被戒备地后缩亮牙哈气,无所谓地作罢,胳膊勾勾学徒的脖子:“快一点,等会儿要去主城。”

他按住颈间的小臂,轻声哎道,仰起的目光越过身后的肩线,看向攀满花草的半塌的荒堡。在无人居住的三楼,裂窗和灰黑色石墙组成的一角,有一个废弃的候鸟巢,巢里已经长出了嫩绿的新芽。

 

“我想好了。”

清澈的水洼旁,正饮水的伶鼬吱吱立坐起来。

“伊拉姆。”安迷修抬起手,写下发光的拼写,“这就是你的名字。”

 

字母的轨迹散成光粒,各向两端的契约对象飞去。

白色小兽翻倒在“窝”上,被传来的魔力喂撑,打了个晕乎乎的饱嗝,瞬间睡着了。

草丛里飞快长出一棵大叶植物,垂下叶片宽阔地遮风挡雨。

 

他放松四肢,完全靠着雷狮,长长舒口气。黑魔法师瞥见他那安详的表情,半被逗乐半嘲笑地低哼一声,箍住他拖回堡里。

“导师,我头晕。”

“那你别去了。”雷狮把他丢到椅子上。

安迷修枕着餐桌拖长尾音:“我要去。”

“我买回来一样的。”紫罗兰色眼睛抬也未抬,“杜图尔城的药剂师协会大门你进不去。这家协会很老,独立权力大,它不接受学徒生的私人采购。”

谈话间,哈扎卡把烩牛肉、面包和煎蛋端了上来。

“……但我可以跟您去拍卖会。”

“你应该睡觉。”

“不行,应该跟着您。”安迷修坐直身体,信誓旦旦,“我精神很好。”

对方不带情绪地看向他,没有说话。

 

——至于两个多小时后,坐进驶往主城的渡船,伴着徐徐的湖波,五分钟内男孩已经沉沉睡倒在毫不意外的雷狮膝盖上,就是另一回事了。

 

 

沉重的水闸响动惊醒了安迷修,他揉揉眼睛撑起手臂,舷窗外弥漫灰朦的水雾,几乎看不见甲板外的情况,天色阴黑得像是傍晚将过或大暴雨前夕。男孩疑惑又小心地询问他导师:“我睡到晚上了吗?”

 

船身顺着哗啦啦的水流驶入城,黯黯的船舱被一盏盏亮起的舷灯照亮,雷狮打开怀表,绿魔晶指针和青金色刻度都散发着微光:“没有,还是下午。”

……已经下午了!他干笑两声:“原来才下午。”

对方嘴角扬起微弧,收回怀表,等待船驶出隧道。

 

窗外渐渐出现沿山丘起伏连成一片的灯光,乘客陆续来到甲板,安迷修瞪大眼睛,迷惑地看着眼前晴朗的夜晚、星空和水波环绕的内城,又看回了导师。

雷狮哼笑一声,拉着他走下船。

码头临近热闹的集市,风从湖面徐徐地吹上岸边,沿岸亮着星星点点的姜黄色灯火,弯月静静悬挂夜空一角。

 

卫兵分散成小队,一支来检查新入城的身份,另一部分则继续巡视秩序。他们大部分是只会一点简易魔法或佩有魔力道具的普通人,但其中队长打扮的,倒影着路灯和火把的不仅是盔甲,还有明示其种族的尖牙。这令男孩不禁发愣,飘过的视线捕捉到岸上的石质座钟,顿时被表盘的下午三点钟弄得更迷惑了。

 

他拽拽雷狮的手,对方垂眼一瞥那张介于孩子与少年之间的、写满“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的脸庞,解释终于姗姗来迟:“无论城外如何,杜图尔城就是这样的,只有晨昏和夜晚,一年三分之二的时间天气晴朗,很少有骤然的大变化。”

安迷修惊讶道:“为什么?”

“这里空间曾异常过。以前主城的范围一直延伸到旧镇附近的村庄,突然某一天被大陆的变动分隔开,原本的主干道被掩埋水下,未淹没的城区必须改建。但是这片地区的气候也变化了,常年多雨大湖的水位基本只涨不降,为了留住幸存的城区和旧镇,杜图尔领很久以前召集过大量的魔法师,在外城围墙建使用水元素能量为主的大型防护魔阵,于是城内的昼夜和天气就变成了如今的奇特样子,每隔三年都有贤者领着专门的维护人士检修。”

“……可是城防法阵类型很多,为什么会选让城市失去白天的方案?”

“是血族的魔法师主导设计,半数以上的资金和物资也由血族提供。”

安迷修望向不远处正跟一位珠宝商人说话的卫兵,低声问:“所以他们的确是……?”

“在巡逻小队当值的都是‘渡鸦’,血族里最低的阶级,意思是新人。”雷狮顿了顿,刚刚想起来,“精灵好像很讨厌血族?”

他犹豫地,慢吞吞说:“其实精灵族讨厌所有黑魔法。”

对方看了他一眼。

“血族跟精灵就像力量截然相反的双生子,又都是长寿种族,所以很多精灵格外讨厌血族,据说在大陆历史学的正统解释权上争夺尤其激烈。”

雷狮停住脚步,回身睨着他:“我是说你怎么样?”

他们站在热闹的街市与宁静的湖岸之间,灯光的影子止于边缘,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沉默的星夜。男孩仰望着对方,一时微微张嘴,却没能立刻回答。

 

“纯血精灵会定期与母树进行沟通仪式,交换反哺力量,保持生命特征。我只有四分之一的血统,基本与人类无异,没有特别强烈的感觉……”

在黑魔法师情绪不明的视线下,安迷修的声音逐渐跟眼睛一起低了下去。

空气凝滞半晌,他拉住男人的手,用力握了握:“我没事。”

 

雷狮不紧不慢地挑动一侧眉毛,无言审视,而后转身继续往前,似乎不打算深究对方没告诉过自己的东西:“也即是说,大陆突变后,血族选定这里当新的地盘,跟当时的领主达成了交易。他们的王庭就在山上,一座黑加仑色的巴西利卡,周围很多罂粟和夜百合。”

夜幕中黑黯黯的山影,只有所指的方向有一个明亮的光点,仿佛城市肩头落着的星星。

 

建起杜图尔城的岩石呈少见的灰紫色,植被大多是夜晚开花的种类,沿路有不少露天的馆子,三三两两聚集着喝下午茶聊天的客人。他们登上一段长长的大楼梯再右转,来到每个城镇都有的市民广场,中心竖立刻写领地历史和城史的方尖碑。药剂师协会、炼金术及机械师协会、冒险者公会等重要组织跟大陆所有主城一样环列,唯独那座长得像议政会的建筑,外观是奇特的粉紫色,但在月光和稀疏的灯下,给初来乍到的人意外地与城市相称的感觉。

 

通向另一个城区的阶梯口,安迷修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跟上黑魔法导师仰起脸问:“那是议政会吗?为什么外墙是这种颜色?”

“听说是因为象征丁香。血族在杜图尔城的议政会长期占据半数议席。他们尊崇这种花,认为代表神圣、健康、爱与守护,还有催情的暗示,所有重要场合和仪式上都会用到。”

“……但是丁香的花香很浓,血统越纯的血族嗅觉越敏锐,不会闻不下去吗?”男孩本能地摸摸鼻子,平时他也尽量避开这类过于浓郁的气味。

雷狮耸耸肩:“谁知道呢。所以仅在重要的时候放上一点点吧?也许正因为受不了才认为它很珍贵。”

“那另外半数议席都是谁的?”

“八个元老位,通常四个血族,三个黑魔法师,剩下一个是预言术士。”

安迷修一愣,看向头顶晴朗的夜空,意识到了什么,舌头有点打结:“难道您……是?”

“嗯。”

“但、但我从来没见过您管理过政务啊?”

雷狮不以为意:“有定期往来信件和文书。投票不需要一定在场,何况还可以弃权。”

他无言以对:“……如果出现平票呢?”

“在城里再找个预言术师占卜一下。”

“占卜议题?”

“不,占卜选哪一边更好的可能性。”

安迷修恍然大悟。

 

“由于特殊的极夜环境,这里一直都是大陆上最主要的几个黑魔法系和星象派的聚集地之一。”说话间,他们已经走进的区域,远远近近的魔法反应强烈许多,但人声显而易见更少——因为大部分习惯夜行的魔法生物都还在睡觉。

 

入住的旅店临近崖边,旁边就是一家自带花园的小酒馆,门口悬挂一面粉紫色天鹅绒旗,其上的图案每条街都能见到。中间一条盘踞岩石的眼镜蛇,两侧是燃烧的火炬,背景是倒逆的天牛星位,象征死亡、复活、混沌、契约和真理,同时也暗示了黑魔法性质、转化仪式与血契下难藏秘密的效果。这是血族的族徽,挂在门口代表是血族的产业、受其庇护。

 

酒馆里只坐着寥寥几人,有黑魔法师也有低阶血族,老板兼酒保是位体格略瘦头发微灰的普通中年人。吧台前,雷狮点了一杯白兰地,来回扫视柜架上的瓶罐,最后放弃般一挥手:“有没有小孩喝的?随便来点什么。”

“有牛奶吗?”棕发绿眼的学徒生扒着台沿问道。

对方打量他们片刻,尚未回答,听见门边风铃的一阵叮叮,将视线投向来客。

 

“一杯洛洛卡奶昔。”旁边响起一道情绪很淡的男孩声音。

安迷修转头看去,顿时愣住了。

银色的线条凌厉的短发,深紫色眼睛,苍白的皮肤和尖牙,以及酒馆内气氛的某种细微变化——这是只纯血种。

 

对方比他矮了大半个头,脸上还有一点点婴儿肥,穿着金银线刺绣的小马甲、夜蓝色燕尾呢料外套、骑马用的靴裤和鹿皮短靴,也正冷静地观察着他。外观并不能当做对纯血血族或精灵年龄的判断参考,他们的幼年段是零到七十岁。

 

一大杯洒了坚果、巧克力和覆盆子的奶昔被递到血族男孩手上,他付过零钱,又看了看一直盯着自己的“同龄人”,冲对方身后的黑魔法师点头致礼,转身离开了小酒馆,门口等候着两个护卫模样的成年血族。

 

屋内的空气很快恢复正常,安迷修被导师轻嗤着捏捏脸颊:“别看了,阿德莱德家族的小鬼已经走了。”

“您认识他?”他回过神,转头跟似乎见怪不怪的酒馆老板说“我也要那个。”

“几年前在血族王庭开的宴会上见过一次。名字不记得的了。”

“哦……”

“那是格瑞殿下。”酒馆老板把同样的一杯洛洛卡递给他,“亲王冕下的外侄孙,今年四十六岁,相当于人类的九岁。”

男孩眨眨眼,接过奶昔:“谢谢。”

 

小插曲没有影响到他们的行程,花园此时空无一人,黑幢幢的夜色中,他们坐在攀满花藤的廊架下等待黄昏。微凉的风从下方的湖水吹来,轻拂他们的衣发,安迷修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吸管,怎么也看不出那些明辉的星月有隐去的迹象。

 

但是金红的光线就是这样一点点自远处的湖面亮起,斜斜映亮整个天空,变成仿佛更缓慢的醇煦的金紫色,而后渐渐淡去。两人的杯子都已经空了,黄昏短暂又真实地发生在眼前,他望着神奇地开始黯回来的天边,轻轻笑出声。

 

“安迷修。”雷狮突然开口。

他立刻应道:“是?”

对方支着下巴,一直注视他,安静半晌,才语调很慢地继续:“你想回家吗?”

“……”男孩一怔。

“杜图尔往西岸方向,再经过三座主城的魔法塔,就到了普埃伦,有航道穿越西海大风暴、到达精灵族所在的拉普拉塔蒂亚大森林岛的海港城之一,算起来两三个月左右。你已经四年级了,十三岁,不想回去看看吗?”

他不太理解对方的意思:“您也去岛上旅行?”

“不,我要去大陆别的地区。”

安迷修怔愣地望着导师:“……那学业怎么办?”

“延期到你回学院,一切照旧。”

“……”

惊醒般,男孩瞪大眼睛连连摇头,雷狮无语地拉平嘴角:“不是开除,也不是转系,我会在学院等你。”

脖子骤然卡壳:“真的吗?”

“真、的。”

安迷修仔仔细细观察男人的神情,发现对方偏过脸皱着眉似乎在反省“狼来了”作弄次数过多导致的后果,一时恍惚,分不清自己应该理直气壮还是受宠若惊。

 

三个月后,普埃伦港。

这次两人的运气不太好,刚从传送阵所在的魔法塔里出来,就听到了响彻全城的阵阵钟声。安迷修眼疾手快拉起导师跑进协会,熟练地登记借宿、预支餐费,住进套房十几分钟后,窗外亮起无数道防御法阵的光辉,随后铺天盖地的飓风暴雨和滔天巨浪淹没了整座港口。

 

雷狮兴致勃勃地站在窗边,窗外已经变成了汪洋大海,风暴和啸潮卷来一批批的活的或死的海产,在封锁的城市里掀来滚去、畅通无阻。客厅的大门敞开着,伊拉姆从走廊蹿回来,到处新奇地左闻右转。

 

“问到了。水退去的第三天可以恢复航线。”安迷修端着点心和水果进来,脚跟带上门,空出手后摸摸伶鼬的脑袋,也凑近窗边,感慨地回想入学那年因为风暴滞留迟到。收留平民和流浪者的一般是冒险者公会,开销相对低,当时那里人很多很多,没有单独的房间能睡觉,大家都是随便找地方靠着站着,气味也很杂。吧台的酒杯下压着船票,每天票价不断上上下下,白天晚上都有哄闹的人群,有位公会人员总看见他一个小孩抱着行李箱缩在角落里,于是送了他一杯加蜂蜜的果汁。

 

一只手将果块塞进他嘴里,雷狮拈着那剩下的半截,又塞了一次:“在想什么?”

“没,唔,么什么。”他囫囵嚼了咽下去,“您也一起去森林岛吧。”

对方再次淡拒:“不。”

安迷修看着封闭的玻璃上倒影的侧脸线条,额际向那人倚去:“那我能一直跟着您吗?”

“可以。”

他笑了笑,闷闷地将脸偎进对方衣襟。

雷狮揽住男孩肩膀:“走远距传送阵会快一点。”

“是。”

 

西海的大风暴季通常会持续整个夏天,漫长海岸线上的绝大多数港口会在夏季停止与群岛的通航,除非饲养海洋或能操控风暴飞行的大型魔兽,人员和货物都只能集中到几个大港。即使是普埃伦港,正常时令泊满大小船只的码头最近同样渐渐冷清,远航航线半个月只有一班,近海航线的繁忙程度也降低了两个等级,想必再过几天,每天岸边闲停的海鸟数量将比装卸的货箱还多了。

 

天空将晴未晴,今天是远航班船离港的日子,几层楼高的深蓝外壳潜水艇如同庞然巨兽停靠码头。岸上难得人多起来,装货那条通道据说一大早就开始忙碌了,此时商队的负责人正跟船长检查货品开具提单,另一头旅客排出的长队绕舷梯弯出了五个圈。

 

他们站在相对安静的不远处,边吃早饭边等队伍见底,不时洒出点面包屑,周围白色的海鸟错落有致地起起落落。夏季的海风吹鼓夸大的黑色巫师袍,呼啦呼啦的声音伴着偶尔的鸥鸣,灰蓝色海水无边无际,节奏地拍击着岸边。

 

原本待在男孩耳侧的伶鼬终于按捺不住吸引,扑向被吹得一点一点的巫师帽沿,安迷修被突然前滑的帽子挡住眼睛,尖耳朵轻动,分辨着风中雷狮的笑声和那咬住帽沿晃来荡去的动静,伸手准确地捏住伊拉姆柔软温热的小身体。

 

他重新戴好巫师帽,把魔宠塞进内兜,望向潜水艇,长队的最后一人已经踏上舷梯,看衣着打扮似乎是位远道而来的信使。

“导师,我该走了。”男孩重新检查了一遍装随身物品的小皮箱,摸了摸藏在衣服下的金绿宝石储物戒项链,摘下手腕的魔力手镯,犹豫片刻,又戴了回去。

“嗯。”雷狮虚挥走停在肩膀的海鸥,侧过身目送。

安迷修注视着那道微亮的天光下的紫黑色身影,再次紧紧抱住:“我会想您的。”

男人轻怔一瞬,对方已经松开了,拉住帽沿,拎起小行李箱跑向班船。

 

明透的浅绿一晃而过,只有长长的浅棕发尾迎风飞舞。

他半眯起眼睛,眼神微微加深。远望着男孩登上舷梯,冲水手礼貌地致礼,向他的方向投来模糊的一瞥,匆匆进入船舱。

 

启航的潜水艇缓缓驶离港口,拉远,逐渐下沉、下沉,沉入深邃的海水,一望无际的海面空空荡荡,不知风暴在何方的天空划过几只飞鸟的剪影。

雷狮收回视线,转身离开了码头。

 

 

 

 

TBC.

 

 

 

1.血族的部分设定,比如图腾象征,参考了密特拉教的神秘主义。阿德莱德的意思是高贵的(血统)、仁慈的,也是欧洲丁香的一个品种名。

2.伊拉姆,因为是魔兽,所以给伶鼬的习性和能力进行了加强。

名字寓指它与阿莱夫的联系,依据两个来源:

第一,苏美尔神话里被苏美尔天神厌弃毁灭、转送给闪族神Martu的地方,应该就是古埃兰王国地区,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后期闪族有所繁荣,相应的Martu神的地位也上升成主神,今天是伊朗的行省。

第二,阿拉伯人传说中的神秘奇幻、藏有珍奇的沙漠中梦境之城。


以下节选《伊本·赫勒敦》:

另一处有关废墟的传说吸引了《一千零一夜》的编纂者,同样也吸引了马苏第和伊本·赫勒敦。这就是伊拉姆的柱子(Iram of the Columns)的故事。《古兰经》里有十分模糊又寥寥带过的几句话提到了伊拉姆的柱子,经文是这样说的:“难道你不知道你的主怎样惩治阿德人——有高柱的伊拉姆人吗?”(《古兰经》89:6~7)按照《古兰经》注释学家的说法,在伊斯兰时代以前,阿德的儿子沙达德(Shaddad)在也门创造了一个花园,他亵渎地将其和天堂乐园做对比,他把自己的花园称作伊拉姆,但是当他和他的大臣们一同去欣赏花园时,来自天堂的恐怖巨响毁灭了他们。在《一千零一夜》中,有一个故事细致解说了这件事。那个故事的名字是“阿布杜拉·伊本·奇拉巴和有柱子的伊拉姆城”。在这个故事里,阿布杜拉·伊本·奇拉巴为了寻找两头走丢了的骆驼而在沙漠里迷了路,后来他无意中来到了伊拉姆的奇幻城市,“那里有高耸的亭台,每个亭台里都有金银建造的小房间,墙上镶嵌着五彩宝石和珍珠,门上的装饰叶片也极其美丽”。“伊拉姆的柱子”的故事被伊本·赫勒敦不留情面地加以严格审视,他反问说,为什么来往于也门的众多旅行者从来没有关于这个地方的可靠报道呢?而且他认为“‘imad”这个词应该被翻译成“帐篷杆”,而不是“柱子”。

在《黄金草原与珠玑宝藏》一书中也提到了一个阿拉伯人为了寻找他走失的骆驼而发现了一个沙漠城市的故事,书中的这段内容是一个叫作“Ka‘b al-Ahbar”的人传述的。但是马苏第也对此提出了自己的怀疑:“很多有学识的人都把这一类的故事归为可疑的谎话,它们是说书人为了取悦各位国王而编造出来的。正是这些说书人让当时的人们知道了这样的故事并代代流传。”马苏第还进一步观察到,这样的故事在各种藏书版本中都有,其中还有一个波斯版本,“这本书以《一千零一夜》的名字面世。书中有一个故事是‘国王、大臣、大臣的女儿、大臣女儿的奴隶色拉扎德和迪娜扎德’”。

无独有偶,奇幻又招非议的“伊拉姆城的柱子”又在二十世纪现身,出现在奇幻小说作家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的作品里(该作者本人自幼就是《一千零一夜》的书迷)。他写道:“消瘦的祭司们穿着华丽的长袍,他们吸着高处的空气并咒骂着这样的气息。终于,恐怖的景象中出现了一个人,他看起来是古代人,也许是古伊拉姆——柱子之城中的人,那个城市里的人被古老民族撕成了碎片,人们很高兴那个地方只剩下了断壁残垣。”那些去过无名城市中追求魔鬼的知识的阿拉伯人全都因眼前的情景而变成了疯子。伊拉姆柱子的故事还出现在《克苏鲁的呼唤》(The Call of Cthulhu,1926年首版)中,书中有一个水手名叫卡斯特罗,他发现了“古圣们”(The Old Ones)古老又恐怖的仪式。“他说,这群狂热信徒的中心位于无路可通的阿拉伯沙漠中,那里有一个叫伊拉姆的地方,那是柱子之城,那里隐藏着梦境,还从未有人接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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