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霆号

亲爱的,我靠对符号的过敏,来辨认气味。
文化是完整而连贯的,被隐喻般串联于每一行字符、每一滴血和每一个社会的人
——如果它不曾断绝的话。

【安雷】火的诞生(6)

流水账,先放着

前文走  1  2  3  4  5

BGM:Nostalgia——Nox Arc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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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x.

 

这座北地大城的城墙格外高大坚固,不知用了多少年多少次加固而形成的灰黑色冻土上裹着一层白蒙蒙的新雪,人影在墙墩仿佛微不足道,安迷修费力地扬起脸,城头斜立的金车素和巨蜥图案的费罗瓦公国旗如同插在天上。城门的卫兵确认过他们的魔法协会徽章,示意他们可以进城,并出于对高阶魔法师的尊敬而告知城内走上几十米就有租借坐骑和马车的厩舍,门口可能会趴着一只异色眼的瘸腿灰狼,那是店主养的。

 

寒冷森林地区的马匹较矮小,但体格健壮毛厚长,这些特征保证了它们的体温和耐力,也普遍温顺无害,但整体外形不如温暖湿润的地区的马匹看起来高挑流畅。仅仅是城内的短暂代步,马匹体型怎样倒不重要,雷狮把小孩拎上马背,没管人坐没坐稳,就腿一夹马肚拉动缰绳催其向前,只拉住了袍子的安迷修差点歪下去,忙改为抱腰。

 

他们并不急着赶路,地面又有结冰,所以马速放得如同散步,除了刚开始的猝不及防,马背上都很平稳。说来他已经十二岁了,站着比对方胸膛低半个头,坐着额头能贴在肩胛,安迷修安静老实地微垂着眼睛,没有靠过去,凉而柔顺的紫黑长发拨动他的面颊。随着认可度的加深,尊敬的导师阁下对他亲切了很多,这几天尤其明显,他依旧有点不太适应。

 

红砖墙褪成深咖啡色,被掩在苍翠的松杉和修整整齐的深深的灌木藤植间,漆白的门窗旁挂着铁艺壁灯,玻璃倒映出落雪的灰朦天空。有些坡地一侧被挖成窖库,厚沉木门挂着的锈冻住的锁,积雪结冰的街道很宽阔,不仔细找几乎发现不了两侧的沟渠。安迷修还看见一户人家后院封冻的水池里贮藏了一具鹿尸,致死的伤口显然是颈动脉和腹部的箭伤,一点点新嫩的绿意生长在鹿角的一杈。那些细小的苔藓旁边,有一道新结起的冰痕,证明最近有人切开过冰层放入这头过冬的储备粮,并将之前的冰块融成用水。

 

羊毛行会门侧挂着绣会徽的蓝旗,不同底色的旗子代表的场所类型不同,这是色调天然贫瘠的北地的风俗。转过屋角,进入商铺林立人来人往的主城区,街上显而易见热闹许多。细细飘落的小雪中,一眼望去,各样的屋店斜垂各色帘旗,配着燃烧的暖烟、觅食的野雀山鸦、飘香的餐酒咖啡、有些嘈杂的人声和车马的动静,路上除了常见的狗或驯鹿拉雪橇,甚至有熊在推货架和烤炉的把手。

 

这陌生又亲切的场景令安迷修的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温情感,自繁荣时代以来,魔法技术文明越来越普及,世界罕有大范围大规模的动乱,较偏僻的北地公国治下更已和平了几百年,平时人们冻红的面容都无形透出乐观质朴,似乎只要足够多的人聚集,即使在寒冷广袤的雪原森林里,也能宁静又鲜活地生活。

 

几座廊桥相连的协会的长楼半围起一个花园,倾斜的屋顶露出魔法塔红砖砌成的外墙,另一角是古老的白钟楼,青蓝和银色在金月般的黄铜钟面刻出星象。灰蓝色大草坪上用灌木花卉分出了小径,花园里有一些学徒和佣人的身影,但只有二三位魔法师,这样的场面很常见,有正式等级的魔法师都分散各地,因学院、协会、研习等交流而聚在一起的,也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自己的住处或实验室。

 

陌生面孔出现在这里引来几道观察的视线,雷狮没有理会,他走的快,一开始左顾右盼的安迷修也收起了好奇心跟紧导师。魔法塔敞开的铁门上雕着红之寓言,塔里空空荡荡悬浮着一层层台阶,除了天井垂落的天光再无其他陈设。

 

显而易见,光束即尺标——

在哪一阶停留一段时间就会触发空间魔法。

 

“嗨呀,赶上了。”

他们脚步一顿,刚抬头,就见一只黄褐小鸟从天井摔进来。鸟背上滑下小小的人影,落地已恢复成正常男孩的个头,手忙脚乱地接住之前的坐骑。

 

 “抱歉抱歉,没想到突然有客人来。”对方舒了口气,看了看门边无声盯着自己的师徒,尴尬地挠挠金发,跳起来三两下拍整学徒白袍,扶正白绒绒的圆软帽,“呃,呃……啊!你们好,我叫金!这半年是我负责塔内的引路。你们想去哪一层?”

“远距传送阵。”

自称“金”的学徒为难地解释:“那您可能要再等等。需要预约到一定的量,传送阵才会开启,下一次应该是十五天后,有几队佣兵护送的商队离境。”

雷狮微微皱眉:“其他主城基本都把距离远、运送量小、更昂贵的协会传送阵与距离更近、运量大、对魔晶品质要求低的普通传送阵分开设置。”

“是的,听说如此。但我们这里比较偏远寒冷,很多地带都荒无人烟,天气状况也恶劣多变,与外往来的人群大多是大宗交易的商队,其中还有很大一批是长途贩运,所以传送阵不分跨距远近和运量,统一开放、统一关闭,每次持续时间五到七天。”

“只有这一个传送阵?”

“学院里倒还有个小型的,皇室成员和特使一般也走那边。但是外乡人要通过这种私有性质的传送阵,除了魔晶自费,还要提供一些证明文件,而且听我导师说,院长阁下对黑魔法师的态度,呃,不太友好。”

 

安迷修从导师身后探出脑袋,看着对方纯净的白袍,绣有金色箭头花瓣与符号字母的胸徽:“你知道我们是黑魔法师?” 

“当然。能感知到你们的魔法波动性质跟我们不太一样。”

“你是白魔法学院的学生吗?哪个系的?”

“是啊,我可是光系的天才喔。”金嘿嘿笑道,“我们北地的光魔法很厉害的。”

突然,旁边的小黄鸟叫起来:“金,吊尾车!金,吊尾车!”

“……!喂啾啾,连你都不信我!”小孩哭丧着脸瞪向坐骑。

“呃。”他尴尬地摆手安慰,“没关系,在下相——”

 

“安迷修。”雷狮语气欠佳地打断这段毫无营养的聊天。

男孩顿时闭嘴,抬头看到老师考虑中的神情,小心地拉住对方的手劝道:“我们再等十五天吧?”

“我可以带你们去塔里的图书馆。我们弗拉瓦尔图书馆是整个公国,不,是整个北地最大的图书馆!有很多很多古籍和孤本,你们还可以免费住在塔里,我们这里的客房很大,床特别软,过几天收获节,十五天很快就过去了,哈哈。”金赶忙应和。

“……”黑魔法师瞥一眼自己学徒,硬邦邦地接受了提议,“带路去图书馆。”

 

金连连点头,边应“好的好的”边上跑几阶,热情地冲他们招手:“来这里,图书馆在第七层,在台阶上停留六秒,喏,再踩三下右数八吋左右的地方,然后就会被——”

传送走了。

“诶……”演示者话音未落就已经不见人影,安迷修放下手,干笑两声打圆场,“是个有趣的家伙。您别生气。”

雷狮懒得计较,带着他登上台阶。

“导师,像他们院长这样歧……嗯,怀疑黑魔法派的人很多吗?”

“什么样的人都很多。”

“……”

“害怕会被黑魔法师打爆头盖骨做成收藏品命令到街上跳康康舞游行吗?”雷狮不以为意,甚至有闲心开玩笑。

安迷修刚想说什么,眼前场景就已经一变。

 

他们被传送进弗拉瓦尔图书馆内,脚下是平静无边的水面,四面八方到天花板都陈列着高大的赭红色榉木书柜,但它们像是镜中之影,似乎无限延伸,真实又虚幻。三座粗壮横生的树屋各据图书馆一角,四散的枝桠上托起大小不一的单独的阅览间,并悬挂着一盏盏果实般的球状玻璃吊灯。分散悬浮在各处的不规则的阶梯也是完整无暇的晶体,无数“镜面”将原本偏暗的暖黄柔光,重重叠叠地倒映往每个角落,使图书馆内的空气如同弥漫着极淡的琥珀色林雾。

 

雷狮把手伸进其中一层书架,手臂接触到的“面”一圈圈平缓地扩散开涟漪,没有实感,但当他收回手,手中拿着的正是他所看见的那本。他往左迈了一步,视线中的书架像石头投入水中那样消散,继而“浮现”出的是一排书目截然不同的“新”书架,同样没有实感,但取出了“新”书架上的书。安迷修好奇地在一旁探头探脑,他微眯起眼睛,动动嘴唇默念了一个短暂强化视野中的元素痕迹的咒语——复杂的光的折射解构了整个空间,并让它随着视角的变动而重构,每一个确定点只是暂时的,却皆为真实。

 

“嘿!”

男孩一愣,这才注意到之前那个异常“活泼”的金发小孩。几步距离外,对方倒挂在斜上方的浮阶,冲他直笑:“你想找哪方面的书?”

 “魔兽学。”

“我想想……应该在F3—F5区,喏,那边,多换几个角度找一找。”

“谢谢。”安迷修向导师点点头,走去所指的区域,同跟来的金继续聊天,“这里光魔法与空间魔法的结合使用很独特。”

“没错没错,我们北地最资深的光系大魔法师主导建造的,他已经被协会授予了贤者称号,也是这里的名誉馆长。”自来熟的学徒双手交叉架在脑后,一旁转来转去,“听说那位阁下以前会定期来学院讲课,但他现在不在北地,几年前去大陆其他地区游历访学了。跟我入学的时间正好错开,太可惜了,真想亲眼见到他啊。”

 

“那里是?”安迷修指了指馆中心,一座褐红木根制成的抽屉形状奇怪的围桌,桌上放置许多样式不同的结晶灯具,书籍看起来像随意堆垒的,羽毛笔呈现出一种神奇的极其轻盈的莹透感,星形墨水瓶里似乎有荧光闪烁。

“图书馆管理区。”

“没有人吗?”

“没有,有初生的‘灵’,但意识还很弱,大部分是设定好的言灵类命令。用桌上那些特殊墨水和纸册登记,如果三秒后字迹还在,就代表批准了。”

“借阅的费用怎样计算?”

“书籍按珍贵程度划分,不同的借阅时长支付不同的等价金银币,大陆币种太多了,除了北境常用的,其他换算我也不清楚。拓印要向管理员申请,批准后限定用于私人学习与交流,违法使用会受到契约反噬。独立的阅览间要支付少量魔晶来租用,不接受预约和提前指定,先到先得。”

“公共阅览区呢?”

“就在那些树干内部,被螺旋上升的斜坡分出了三层,容纳集体阅读,有时会被借用来上课或讲演,不用场地费用。”

安迷修羡慕地感叹:“圣梅德鲁学院图书馆的公共座位都需要预订和付费,单独的房间就更贵了。听说白魔法学员学徒生一年的奖学金至少三分之一要送回图书馆。”

对方同情地长长“啊”了一声,小声说:“只有食堂能让我花这么多钱。”

他笑了笑:“不过我很少待在学院的图书馆,我导师的收藏很多。”

“你的导师看上去有点可怕,我不太敢靠近。”金挠挠头,“但他好像对你不错。”

“是的,我很荣幸。别害怕,帕瑞特教授阁下并不坏,只是不喜太活跃的小孩。”安迷修善意地隐藏了完整的解释,实际上,真正的关键是雷狮先生对菜鸟一向不假颜色。

 

交谈间,他已经找到了魔兽学所在的书架,伸手去取其中最大最厚的那本。书册实感化的那瞬,男孩苦下脸,重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细胳膊猝不及防脱力,沉甸甸的坚硬一角砸在脚下的水面,两人都吓了一跳。

金忙上前帮着抬起来:“我来了我来了!需要搬到哪去?”

“不用,谢谢,我可以。”金属制成的厚重外壳和层层精美装饰花纹的大书,有三个他这么宽,大得像传奇小说里的巨人族看的。他查看完精密的机关锁扣,费力地将其稍微挪动,平放在地上,读出侧脊凹刻的铭文“N·W·巴度”。

“这是谁?”

“一个几百年前的黑魔法师。据说常居拉尼昂基地区,擅长契约召唤魔法和魔兽学,主要活跃于魔兽贩卖、饲养、收藏行当,喜欢把魔兽的一部分制成标本随身佩戴,以至于外表看起来像个野人。生涯后期精神状态恶化,也可能原本就是变态,具体原因流传的版本很多,有说是感情冲突,有说他的怪癖由兽转向人,有说是被契约反噬损坏大脑,还有人把他与某个地区的大规模流血事件相联系。所以他被称为‘拉尼昂基的疯子巴度’,最后被人用一根普通的绳索吊死。”

“……吊死?”金不可思议道,“吊死一个魔法师?怎么做到的?”

“我也不知道。但他的魔兽学造诣大概是可靠的。”他挥动魔杖,风魔法卷着旋儿托起巨书飞向图书馆中间的管理区。

 

等安迷修拖着超级大部头慢吞吞走到时,雷狮已经坐在那里喝着掺酒的咖啡等,看见他时轻轻动了动眉毛。男孩取过那枝羽毛笔登记,字迹很快消失,就在他准备跟着导师离开,抽屉突然自动打开,里面装着一袋敞开袋口的彩虹橡皮糖。

他听到了金的低呼,对方羡慕地解释道:“你任选一颗。这是‘灵’向16岁以下的借书者随机发放的惊喜,一月一位,吃下能两天内小幅增加幸运。”

“每颗都一样吗?”

“是的。”

 “谢谢,围桌阁下?”安迷修礼貌地慢慢取了一颗,随即抽屉合上了。

一旁,雷狮支着下巴,盯着他揶揄:“你还真是讨人喜欢啊,小家伙。”

浅绿眼睛微微睁大,半晌,在对方的注视下,有点不好意思地扑扇了扇,稍别过脸:“您又不喜欢我。”

“谁说的。”

“……不,没有。”       

雷狮半眯着淡哼:“很好。”

男孩钝了好一会儿,甩甩头:“它会说话吗?”

“需要贤者施法,据说是很深奥的高阶魔法。”金回答道。

安迷修望向导师,对方瞥回去:“我没到贤者级。为什么要看我?”

“好吧。”他小声说,“我总错觉您无所不能。”

“怎么可能。”

“比如?”

“我不会星相学和预言术,也不想学。”

“好吧。”

 

他们选了走廊最里的那套客房,两层玻璃的窗户正对远处建在高地上的城堡,在夜色还亮着不眠的灯光。安迷修小心将书搬上桌面,人也爬坐上去,研究了一会儿锁扣机关,把书册外壳的锁打开。他翻了几页,目录长得咋舌,兴许之后数天的精力都要用在这里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外面天寒地冻,屋内一切皆有,直到那只眼熟的黄赫小鸟来通知他们传送阵开启,他们几乎足不出户。男孩抱着软塌塌的靠枕,斜斜摊躺沙发,地毯上丢了一地废纸团,桌面还有页羊皮纸正徐徐自燃。就在他头顶的前方,雷狮不以为意地抬了抬眼皮,看书的坐姿丝毫未动:“第三十一次。零花钱还够吗?”

 

“不是奖学金吗?”安迷修愕然望向斜上方。

“随便什么。”

他无形叹口气,上拉抱枕脑袋了缩进去,闷闷地回答:“再浪费几次就没了。我要不要换成简易一些的中低级召唤阵法?”

一袋子金币丢到桌面的声响。

“……”抱枕折缝间露出一只无言以对的浅绿眼睛,安迷修慢慢前挪,头搁上导师膝盖,对方黑红绒料暗银纹饰的便服散发着极淡的烘洗时染薰的草本香料气味与果香。他松开抱枕拨去里侧,摸出那枚魔兽蛋,就着壁炉的火光,转动这晶莹、隐秘而深邃的红:“它这么小,会可能是一头龙吗?”

“龙?”雷狮不感兴趣地哼了一声,“太没想象力了。最普遍流传的魔兽百科志列了289种有过记载的种类,魔法师协会每隔五年发售一次的魔兽学期刊上,曾在偏栏多数登载‘理想魔兽’投票结果,我印象里,龙类一直在前三,说是大众情人,毫不夸张。”

“因为龙类确实很完美啊。”男孩辩护道。

“你见过吗?”

“……没有。”

“二十六年前,这个期刊还登载过一个采访,是对跟龙类契约过的人或其后裔,询问跟龙类相处的情况和关于龙类的具体知识。被采访的人数占了迄今为止已知的龙契者人数的三分之二,其中一半左右的人说他们的龙是糟糕的伙伴,体型太大、开支巨额、怪癖又多,六分之二的人回答虽然很麻烦但还是选择原谅它们,只有六分之一的人认为相处得合格。”

“六分之一也不少了……”

“除有特殊准许,巨型魔兽禁入人类独占的居住地周边二十公里及其上方一千米内的空域,龙类始终在这一大陆通行的名单上高居首位。还有多个王国和自由市的法律规定龙契者必须随身携带证明相关文件,如一定年限内想进入边境还需办理通行证,并每年缴纳价值不菲的管理费和保险费,违反这些规定将视扰民程度和损失大小,处以从破坏当地治安到危害民众生命财产到企图颠覆政权、威胁至高统治的不同等级的惩罚,而且——”雷狮勾着嘴角盯住男孩,放慢了语速,“这些规定与费用在不同的疆域之间并不共通。”

安迷修捂住脸,半晌,转移了话题:“您在看什么书?”

“有关北境的历史和地质变迁。”

“喔。”他慢慢坐起身,准备回桌前继续设计自己的魔兽契约和召唤阵,但视线扫过窗户时愣住了,边走过去边喊,“导师。导师,您看外面。”

 

远远地,数条明亮的澄橘火焰线从高地的城堡向下方延伸,渐渐沿着街道扩展成复杂而细密的网,整座城都在夜色中热了起来,打开窗户,欢呼声、乐舞声随着寒冷的空气吹进来。这是有序的点燃,某种传统仪式,安迷修看见有许多小黑点般的人影,正往街边的沟渠倾倒烈酒,然后丢开罐子或酒桶,赶去人群聚集多的地方“赴宴”。

 

“他们在举行节日庆典吗?”他问身后的黑魔法师。

“可能是丰收节。”对方回答道。

说话间,几束光焰从城堡附近划向夜空,陆陆续续炸开,斑斓的火尾洒满上空。火魔法礼花不停地被释放着,不时下方的火网中也蹿出几道冲天的焰火,应和着轰鸣的庆典乐章。

 

喧闹持续至午夜,关窗闭帘坐回沙发看书的雷狮,抬起魔杖一点角落的骷髅仆人,示意拎小孩去睡觉。过了一会儿,本该睡着的安迷修又溜了过来,凑过脑袋,亲吻他的脸颊,左右各一下,笑着站那不出声。

雷狮拉正对方跑歪了的睡帽:“晚安,小东西。”

“晚安,导师。”他这才又溜了回去,经过跟出来才走到卧室门口的哈扎卡时还跳起来胳膊挂上去荡了一圈,俨然是只活泼的松鼠。一阵金属骨架挤压拉扯的叮当嘎吱声响后,房间终于重归安静。

 

 

传送阵开启的第三天,他们再次走进魔法塔的红铁之门。雷狮默念咒语,将协会徽章的魔纹投影到光线中,支付了跨距所需的两人份魔晶,带着自己的学徒登上第十二阶。魔晶碎成纯净的能量,以魔纹为中心撑开一个防护罩,他们站进去,很快眼前场景一变,抵达了另一座白色与翡翠色晶体的魔法塔。

 

气温骤然回升,安迷修鼻尖微动,半敞的小窗渗进浓郁的水汽,天气如同季节之交的阴冷早春。从魔法塔走到协会的大门,经过了一间有点喧闹的礼堂,里面人意外地多,告示上说有庆祝活动的前会,他们只粗略扫了几眼,没有过多停留。这所魔法协会的分会所在是座旧镇,与北境边缘往西海方向的主城杜图尔城相隔一座大湖,据说这样大陆少见的城会分离结构是繁荣时代以前的军事防卫遗留。

 

旧镇沿湖而建,岸边的杉树林一直延伸到湖里,此时天色阴灰,水面漫着潮湿的雾气,湖对岸的城市望起来是一道狭长的黯线,几乎不可见。教授阁下压着宽阔巫师帽沿一侧,在街岸驻足,安迷修望着那道背影,能感觉到对方对这里有种淡而复杂的情绪,他不知缘由,也没有出声打扰。静候了一会儿,幽邃的紫眼睛收回远眺的视线,瞥回身后,眉梢微挑:“站那做什么,过来。”

 

他乖顺地凑过去:“您在看什么?”

“以前这里没有湖。”

“……以前?”安迷修不明所以,“多久以前?”

“几千年,或者,上万年?我也不太清楚。你的地理学课上提过吗?”雷狮随口说道,语焉不详。

“呃,我不知道。我的地理学课只上了一个学期。”他小声回答。

然后就跟出来游历大陆了,黑魔法导师后知后觉:“喔。”

 

雷狮搭住自己学徒的肩膀,低念魔咒,带着人接连瞬移,从几个挂着黑铁灯艺的街角到镇郊的森林。苍甸的苔草上有车辙马蹄的压痕,还有一两位猎人打扮的普通人从林中归来,被突然召唤出的亡灵马惊到,甚至下意识去搭背后的弓箭,直到那马载着一大一小的巫师身影没入森林深处。

 

高大而苍青的古木和茂密灌丛绵延交叠,蔽下阴影与隐秘的路,这里的环境应该比学院所在的黑石山脉更加湿冷多雨,雨水一积就能成片成片的涨成浅湖,过于丰郁的植被也让人迹罕至的地方像拓荒一样难走,如同民间流传的睡美人故事中的城堡外围。但无论复杂的地形还是荆棘的灌木都没有变成困扰,安迷修拎着魔晶灯,探究地看了看导师情绪不显的侧脸,亡灵马走过的周围,植物枯萎、消解,短暂没有属性的元素无形飞散。

 

天黑没过多久,灯光照亮的前方现出一幢堡影,它斜斜塌了近一半,似乎被荒弃了很久,堆垒的石块中还低矮地匍匐生长着不知多少年的老树。或许这里曾有过庭院,但痕迹已经被森林淹没,只余这样半张“面孔”,苔藓与灌藤攀满厚重的石墙,填拢了废墟和幸存的烟囱口,那些深翠的草木间细细挺立许多半闭的鲜嫩花苞,有常见的野生花草,更多的则是无人打理而杂乱遍布的园艺植物。

 

原本的大门几乎被藤植淹没,雷狮挥动紫衫木魔杖,偌大的荒堡被解封般,骤然亮起深橘黄光线,在这漆黑幽僻的森林深处神秘得仿佛不真实,安迷修怔愣地发现留存下来的几扇窗棂都是完好的,虽然攀生着蓝紫色牵牛、白月季和暂时不知名的暗红色浆果串,但这里显然依旧是处住宅。雷狮带着他直接瞬移进了屋,出现在大半塌毁的中庭,魔晶壁灯只照亮两侧旋梯,树木从厅内长到残留的穹顶之上,夜色中灌丛散发着潮凉清新的气味。

 

偏门出去是一道保存完好的走廊,间隔的高窄的玻璃窗前,系起的金鸢尾纹深紫色窗帘随着他们的经过而自动垂拢,壁炉上方的烛台燃烧着,与两道宽袍尖帽的身影一并浮动在光整的雕塑和地砖表面。靠尽头的位置,雷狮打开一扇门,书房般的房间,一座回梯连通似乎更宽敞的阁楼,虽一些物件摆得位置乱,但装潢内设是与荒堡截然相反的干净而华丽。

 

装满书册的褐红书柜替代了三面墙壁,天花板是印象派风格的花与池塘,悬着一盏小型水晶灯,壁纸是香槟底色配墨绿图样,深蓝和米灰为主色的几何花纹羊绒编织地毯,从地面铺至楼上。余下那面朝阳的墙嵌有一扇横窗,金流苏绳绑着两侧深紫红天鹅绒窗帘,外面的玫瑰藤已经攀满窗台,并遮盖住了小半玻璃。靠窗的位置摆着白茶几,旁侧是几种摆放餐具、酒果的柜架,但只有一座有淡绿抱枕、驼色绒垫的白沙发和垒了书的矮凳,没有其他椅子。

 

“哈扎卡,泡茶。”黑魔法师抛出炼金骨头,砸到地毯上声音沉钝,阵阵恢复成骷髅的金属声响。他侧身转向安迷修:“我们预计要在这里暂留一个多月。二楼是我的卧室,你是要跟我睡一张床,还是自己去隔壁房间睡?”

“……”男孩仰着脸看着对方,无数个疑问溢于言表。

雷狮抬手止住,指明浴室门:“算了,不用回答了。今晚先休息,你继续睡床尾。去洗澡,现在。”

“是。”安迷修解下外罩的巫师袍,左右看了看,连同尖帽一并挂去衣架,施了一个理论上并不需要、纯粹心理习惯的小清洁术,小驯鹿般奔往浴室的方向。

 

里面已经热气弥漫,魔晶动力的水系统正在注入热水,脱完衣服身上只剩串着储物戒指的项链。他泡进浴池,抬头望向蒸腾雾汽后的拱顶,天蓝色与白色瓷砖构成的图样与外间装饰的花纹风格如出一辙。以他有限的学识,没有见过这种风格,只能从类比角度猜测它的源头古老,如果就是荒堡里原封不动保留下来的装饰的话,那说明荒堡本身应该也一样。

 

安迷修没有久泡,洗完澡就离开了池水,从那颗浸得温热的金绿宝石里取出浴巾和睡袍。等他擦着头发走出浴室门,暖气烘暖的屋内只有哈扎卡站在茶桌旁边,守着一壶热红茶。

“导师呢?”

骷髅仆人转动手骨,一条腿骨退后半步,弯腰做了夸张地个“请”的动作。

他靠近了顺着所指才发现,一座书柜后有一条往下的楼道,刚刚因为视角问题被挡住了。楼道不长,转过墙角安迷修就愣在原地,东西乱而多得比学院密林里的那处住宅更眼花缭乱:一排藏酒的柜子和酒桶,几十件大箱子分散几处盖都未盖,大敞着亮出里面光彩夺目的各种宝石、珍珠、琥珀、珊瑚、精致的小件艺术品,金银币多得满出来堆积一片,装魔晶的匣子普普通通地摆满架子,常用的魔法制品、矿石和炼金材料待遇也相差无几,只有更珍贵稀缺的和需要封闭储存的香料、魔药才装配了专门的器皿。

 

再往里是场地十分宽敞的摆满各种试管、坩埚、仪器等工具的实验室,雷狮端着一杯红茶巡查领地般刚转到那里,白色长摆便服外披着件宽呢围巾,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他一眼,原地驻足。安迷修左顾右盼地慢吞吞穿过曲曲折折的财宝之山,视线扫过实验室一角,那里有一堆熟悉的黄金骨,被封存在嵌刻符石的水晶罐中。

 

“这是哈扎卡的?”他凑到罐前细看。

“刚开始炼废的部件,没有替换功能,哈扎卡已经是个整体。”

“它在这里诞生?”

“‘诞生’?”黑魔法师瞥向小孩净朗的面庞,后者在周围兜来兜去,试图找出魔法阵的旧迹,他耸动眉毛,无所谓道,“好吧。没错。”

“这座城堡就是您家吗?”

“是。”

“您一个人住,没有其他人?”

“没有。”雷狮悠淡地喝着茶,“其他房间也可以住人,但当初清理的时候我把部分收藏品移了进去,你注意不要破坏。”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财物?”安迷修一直以来困惑不已。

“遗产、寻宝、买卖,投资给一些商人、协会和贵族收取分成,这并不难。”

“……”

“不用费解。这些对单独的个人是可观的,但对大型组织而言,只是一场交易的订单量罢了。大陆的资源始终在流通,只要你的实力、能力或技术到了一定程度,大多时候都并不需要为经济发愁,不是存不到,而是没必要。你还是个学徒。”

 “所以只是因为您有收藏习惯?”

“这是象征。”

尽管对来源还有进一步的疑问,但安迷修暂时按下,继续之前的疑问:“城堡原本就像现在这样废弃吗?”

“很久以前不是。”

“……多久?”

“几百年、几千年,或者上万年。谁知道呢。”

“……”相似的对话已经在白天发生过。

“以前城堡是完好的,花园跟其他有园丁管理的庭院一样整齐,有马厩,还有片种蓝睡莲和黄水仙的人工湖,周围的树林也没有这么密集。不过我到这里时,就是现在这样,修复断断续续花费了我一年多的时间,所以才炼造出哈扎卡来打杂。”

男孩不解道:“您怎么知道以前是什么样子?”

快空的红茶几乎不再冒热气,雷狮的视线虚停在空间某处:“今天进来的那个中庭,当时墙壁上挂了几幅画,已经被我收起来了。”

他点点头,好奇地看着对方年轻俊美的侧脸:“那时导师多少岁?”

“十五。”

安迷修愕然地微微张嘴,一时有点结巴:“您、您就读的魔法学院也是八年制的吗?那您还是个学徒?”

“嗯。离开学院的时候是七年级。”

“……”他怔愣半晌,沉沉垂头丧气,“我太无能了。果然还差得很远啊。”

闻言雷狮挑动眉毛,睨向男孩,情绪有点微妙——即使以最严格的标准,这个长得可爱说话还好听的小家伙,魔法天赋、战斗才能、小脑瓜质量和性格体贴度都毋庸置疑。但直接说客观评价就像在宽慰对方一样,他从来不安慰人,又没有其他可说,以至于有点生气,声音压着冷恼:“走了。”

安迷修忙跟上去,拉住对方衣摆,习惯性想喊老师,却敏锐瞧见那略带阴沉的古怪脸色,乖觉地闭紧嘴巴。

哈扎卡依旧等在外面,接过主人喝空的红茶杯,转身又递上一杯新的。雷狮指给他,吩咐道:“你去睡觉吧。床尾,记着。”

“是。”安迷修目送对方进浴室,饮下那杯温茶,走到茶桌旁小声向骷髅仆人不太确定地求证,“他是不是又生气了?”

哈扎卡歪歪颅骨,托起男孩腋下,往前迈一大步,举高着转了几个圈。他被逗得哈哈笑了一阵,觉得这么没心没肺不合适,于是一手捂住嘴,一手示意放他下来。

安迷修拉整浅咖绒睡袍,笑着拍拍骷髅的肩骨说晚安,蹬蹬走上楼梯,看到被褥到枕头再到帘幔都是绣金银线花案深红布料的大床,因“自己可能是个小玫瑰公主”的想法打了个激灵,静下来老老实实地盖好被子睡觉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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