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霆号

亲爱的,我靠对符号的过敏,来辨认气味。
文化是完整而连贯的,被隐喻般串联于每一行字符、每一滴血和每一个社会的人
——如果它不曾断绝的话。

【安雷】休战期(下篇)

废稿,勉强修补,奶不动,不奶了。

BGM:Frozen river(part 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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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而来的凉风掠过绵延的青翠竹海,竹叶纷落,沙音如涛,细碎地叠向远方,其中一片轻盈旋过翘起的浅棕发丝,静卧于膝前一处剑痕。竹林间,少年剑士闭目盘膝而坐,脑袋一点一点,兀然远远响起中气十足的一声“安迷修”,他腾得一下跳起来,匆匆拔起草地上练习用的未开刃双剑赶过去。

 

“您回来……”

他愣愣地看着师父嚼着片烟叶用剑平剔豪猪的尖刺,姿态轻松又随意。本应双手握的重长剑被单提着,因剑士个头极高完全没有失衡感,强壮的臂腕不受负担般灵活,划开光秃的猪肚子清走内脏腥血汪汪滩了一地。剑尖半挑起豪猪,往深一送刺了个对穿翻过面,对方丢来几枚手雷,空出另一只手招他走近。

 

男人从大衣兜里摸出两张船票,在少年眼前晃了晃:“这一阶段的训练可以结束了,我们后天启程去个好地方。你还在长身体,矮不拉叽的,要过得好一点。”

他一愣,比划着头顶,沮丧道:“很矮吗……难道不是师父你太高了?”

对方哈哈笑了几声:“那就再长高些,没有美丽的小姐会不喜欢高个子。”

 

安迷修拧开保险帽,浇下里面伏特加,打着火机点燃,退到个头两米的可靠身后,对方拍拍他,发觉少年练出些肌肉的肩膀扛住了他天生偏重的手劲,转而欣慰地揉他脑袋。这是他们游历过的第五颗生命星球,贫瘠而人烟稀少,遍地是动植物野蛮生长的原始状态,长得像某种野兔的啮齿动物有成年男人的小腿那么长,一蹬蹿出五米远,野豪猪块头也大,竖起背刺比他师父都高。

 

火苗很快蔓延烧干净猪毛,男人把初步烤过的储备粮往地下翻砸几下,随手捋了把被热出些汗的发根,略打卷的头发和络腮胡梢沿跳动着金棕光泽。泥土渐渐灭火,他们把表皮光秃焦黑的丢进附近汩汩的溪水洗刷,就岸燃起篝火,将猪身简单割出几道往支架上放,滋滋的水汽哗啦升腾。

 

豪猪肉比少年原以为的嫩,牙口没有不适但胃被油星腻过了头,他躺在略扎人的青草地上,手掌交叠垫在脑后,夜凉如水,徐风的叶潮声中飘落片片竹叶的轻影。篝火半熄,微橘地照着额头光阴壑下的皱纹,师父拨好保温的余火,丢开了手里啃光的猪腿骨,后背往长满苍苔的岩根一靠,掏出几枚手雷打开,往伏特加里兑柠檬汁:“是么,你想当个骑士啊。像个男子汉的选择。”

 

说着,男人喝了一口酒,不在意般移走了注意力。察觉到对方的终止话头之意,安迷修有点意外,不解地问:“师父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男人看了徒弟半晌,对方还是个很年轻很年轻的孩子,个头才刚刚开始长,终于做出了一个骄傲的人生决定,忍不住想得到赞赏和鼓励。他摇摇头,缓声道:“我不是很想在现在就跟你多聊这个话题。你尚年幼单纯,过于信任我,半封闭式训练时间又太久,我一个人不应该影响你过深,尤其在这些关键的想法选择上。”

少年沉默地等下去。

“——因为你是个好孩子,而且,跟我不太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安迷修的话音低得自言自语似的:“……没有人会一样。”

“没错。没有人会一样。”男人平静地重复,“也不该一样。”

篝柴间,火烬呼吸般明暗,晃亮细卷的落叶,没入土地的重剑剑刃闪烁着狭长的银光。

 

他抬起面庞,缓慢而坚定地说:“当初我试用了许多剑型,最终选择如今的双剑,您说我已有了毕生的武器,从此就是正式的剑士了。然后您带我离开故乡,四处游历苦训至今。您不是说我们要离开这里吗?既然这一阶段的训练我已经通过,很快就将使元力武器成型了,难道我不该思考更远的事情吗?师父,我想成为一个正派、可靠、坚韧、勇敢的人!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对方一愣,长长叹口气,嘟囔着笑了几声,加清水稀释柠檬伏特加,手雷沿轻轻敲了敲安迷修的额头:“做人的定位倒是好。”

安迷修:“骑士最符合我的理想,而且很酷!”

 “酷倒酷,傻也是真的傻。没人会随便把以剑为武器称为‘骑士’不是吗?名不副实,无法信服,虚伪而浅薄最容易引人嘲笑。”

“如果既不虚伪也不浅薄,却被嘲笑了呢?”

“那人小心眼。”

安迷修忍俊不禁,弹身盘膝坐起:“这样不好吗?为什么傻,因为行义维艰?”

男人摇摇头,反问道:“凡有意义的事,做什么不难?”

 

少年端着酒发怔,阵阵夜风吹过庞寂的竹海,清新又浓烈的酒香熏染感官,幽影婆娑,林叶的浪涛声一叠一叠,如同星球向宇宙扩散出的脉搏。他在幽悠的声音与风中,感觉到了些久远的、平静又辽阔的东西,半试探半确定地问:“因为……‘骑士’已经不存在了是么,自然而然地消亡。”

 

这次对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慢悠悠说道:“‘骑士’是个被遗弃的古老词语,一个宏大的形象和精神命题,这是它最难所在。克制、正直、冷静、忠诚等等,所有你已知的、能感受到、提炼总结出来的精神和准则,都仅仅是它内涵里的一部分,甚至没有某一些也可以,不同意义如何选择,因人而异。这条路太宽了,宽到一眼看不出朝向。每个人望着相似又模糊的天边,就像沙漠里的旅者,走出来路线很可能与想象中的截然不同,难道你已经寻找出怎样能始终辨清方位了吗?”

 

“而且,无论你认为什么是‘骑士’,有一个前提是通用的——骑士首先是个勇敢坚定的战士。”男人另咬开一枚手雷保险帽,仰头喝了一大口纯净纯伏特加,手背粗擦嘴角,老沉的眼睛注视着他:

 “安迷修。你自己要为什么而战?想保护什么?”

 

轰隆的落雷在不远处炸响,骑士骤然惊醒,警觉的绿眼睛倒映进洞口暴雨织出的密帘,岩石轻微的震动随着连绵余音传导至洞深。

他看了会儿角落新窣下的碎砾,平静下来,抓了抓睡乱的头发,长长吁出一口气——还以为某位不速之客又找来了。

 

最惯用的隐蔽所被雷狮不请自来过,他没有再在那里多停留,就近住在怪区周围一座帆月状的崖洞内,遮风避雨的洞隧如同月钩将断的裂隙,日出与日落时光线会一直照进最深处的墙壁。倾盆暴雨声隔着冗长的距离,冰凉潮湿的水汽漫着拂上鼻尖,安迷修翻身平躺,虚望着青灰岩顶的棱棱角角走神,又一个更远的绵延雷音响彻。

 

“这里也不叫‘好地方’吧。”

少年踩着冷流剑,感概着穿梭于荧光闪烁的密集楼厦。

 

那是颗混乱中繁华的星球,大型的谋杀、抢劫、盗窃、火拼等犯罪在各大街区高频率随机发生,没有什么不能按价值明码标价,人口与其他物品的区别微乎其微。区域治安及生活质量差异悬殊,正常的制度几近于无,低效初级的生产方式和异常发达全面的各类交易形成鲜明对比,先进科技文明与原始简陋的生存规则在这里奇诡地交融,平衡脆弱畸形。

 

回落脚的小旅馆的途中,他劈开几枚乱窜的流弹,脚下剑身紧急垂降,矮身稳住平衡,躲避爆炸引发的气浪和塌碎的砾尘,将将擦着坚固的台边飞折出一条莹蓝的残轨。安迷修放下挡护头顶的手臂,松了口气,回头望向被甩在身后的危险地带,半条街外不知哪几方势力热武器打得火光映天。

 

他收回视线,增幅的元力催动剑身加速,受到干扰的电子屏闪烁播放着影像——跟屏幕上某个未来相遇的身影正巧错过。

 

之前的冲击波殃及房间,窗框被震翘了角玻璃七零八落,他师父那么大的块头蹲在安置火箭筒的角落,见怪不怪地边哼童谣边涂面包焦糖核桃酱。男人招手示意他也躲过来,把甜苦又干巴的简易晚餐掰成两半分给他,又开了条黑巧克力嚼着,腾手检查炮弹雷管保养剑锋。

 

他三两口咀嚼下咽:“师父,我们还要在这个星球待多久?C-A114区的巡查队说下周会组织人手清理一条航道,到时能放一批滞留的飞船出港。”

“待到赚够两张船票钱。小气鬼头目们给的佣金太低,票贩子和走私线坐地起价,看来赶不上这批船了。”

“那下一站去哪?”

男人沉默片刻,语气如常:“去见个‘老朋友’。”

少年疑惑地问是谁。他不记得师父有哪位老朋友,男人的过去他知晓甚少,每次询问都只得到语焉不详的回答,这次也一样——于是他便不再问。

 

不绝的爆炸声远远传来,浅绿色虹膜里不断晃闪飘窗外冰冷的武器光,俊脸轮廓透着过于年少的稚气。安迷修在心里无声轻叹,摇摇头,收回了视线:“我们已经去过这么多地区,原本都不该只有这样的。就像您告诉过我的,许许多多的显而易见的不合理莫名其妙被正当化了。一切难道不是根源于这个神与神使统治下的宇宙,秩序荒谬而顽固吗?”

“大体而言没错。”

“没有能让更多人过得更好的方法吗?”

“没有。”对方答得很干脆。

少年一愣,无奈地加重些语气:“师父!”

“是实话,你没有掌控宇宙的权力。”男人递去一瓶热牛奶,淡淡说,“喏,就连我们现在脚下的这颗星球,你也无法处理。”

醇温的瓶身暖和掌心,安迷修沉默不语。

 

“而且你未免太高估人了。贫穷、富贵、健康、残缺、愚昧、智慧、愤懑、平静、勤劳、懒惰、平庸、卓越……什么样的人都存在,你觉得他们怎么样?都很好,与每个现有的环境和人生严重不相匹配?”

他紧眉严肃地想了会儿:“不,没有。准确而言,不好说。”

师父不置可否:“说得再冷酷一点,无论秩序规则合理与否,秩序规则本身必定会存在,也必定要存在。所以环境就如同一幕巡回演出的戏剧,剧本是固定的,角色的扮演可以是任何人,具体的人会不一样,总体上角色的行为却大同小异。”

“……这样不对。”少年下意识争辩道。

仿佛没听见他的怔思,男人继续道:“宇宙秩序的确不公,但复杂之下什么情况都有。因果联系摊到每一个个例头上,呈现出的结果与现象未必真的都情有可原,并不是——”

 

“这样是不对的。”

安迷修郑重地重复了一遍:“命运即使真的存在,也不该成为无能为力时进行自我宽慰以外的理由。”

“——并不是随便换个符合‘正义’的规则就意味着进步。”对方看着他,清晰而缓慢地说完,“正义不是那么肤浅的东西。”

他点了点头,而后两人一时静默。

 

“真正致使最大的不公的是没有变化。”

     男人突然打破了沉寂。

 

窗外苍蓝的电离炮光映得夜空如巨大的荧幕,年长的光阴、山墙般的轮廓在少年微愕的眼睛中瞬间即明即暗。空气里一层绿纱般的残留离子极淡极淡朦亮着,将背对光源的男人,面庞模糊得遥远而深晦,从对方平直的语气里他分辨不清的近在身旁的长辈那时的态度。

 

『只要一切都开始流动,就有相对的平衡,有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可见或不可见的改变。会有价值和利益的冲突,有断续又连贯的斗争与合作,生命和世界能在兴衰、修正和神奇的一个个巧合之中不断调整方向。』

 

『活的秩序才是真正的秩序。』

『如果所有人从生到死都被牢牢限制在种种‘天生’与‘从来’,无论怎样做出选择和行动,结果都是一样的,那便是没有希望的死地。』

 

雨声渐渐小了,淡淡的阳光折射入岩洞,洞沿晃亮着微光,安迷修起身走向洞口,形状怪异的魔兽森林在半晴半阴的天色中沉默着。

他从月尖般的高处跃下,冷流剑载他落地,稀薄的雨水沾上肩膀与发丝无异,直至彻底停止,天空也没有完全晴亮起来。

 

预赛的终音在此时响起,骑士肃然仰头看着宣告者的虚拟影像,百名榜内的名字栏后出了现晋级的图标,之后的几天是短暂的休战期。成功存留的参赛者陆续登出预赛场地,大厅晴空万里,顿时热闹到有些拥挤,血味与争掠气氛仍残散在状态各异的人群里。

 

他微微皱眉,手虚按着剑柄,仔细环顾一圈,远远跟雷狮的视线短暂交汇——有人永远消失于那些登入程序被锁死的场景。海盗冷漠地勾了勾嘴角,紫罗兰眼睛很快移走,积威已久是一行人离开时,所经人群或慎或畏地让出一条道。

 

安迷修望着他们传送走了,收回目光,转身也前往休息区。

或许确实没有什么具体态度可言,言语如此不值一提。师父做不到更多,他也做不到更多,任何人都做不到更多,除了——

那些近乎存在于道听途说中的“神”及“神使”。

 

『安迷修,你要往有光的地方走,往有希望的地方走。』

『别再回头。』

『死地不谈正义,回头即泥泽。』

『只要你越来越亮,迟早会有光线照进这里。』

 

 

预赛后是短暂几天的休战期,官方将预赛的场地数据拷贝了一份,再新增一些分散各处的舒适完善的居住点,重新造了一个没有积分怪、禁止私斗的巨大安全场地作为选手的生活区,如同传送程序一锁一开,预赛中被淘汰的参赛者连同之前的一切危险都消失得毫无痕迹,只有始终晴不起来的天空将时间与时间连续。

 

安迷修规律的作息一如往常,一大早他习惯性拎剑起床准备出门,打开终端地图界面时才想起来是休战期。双剑的形态解除,他收起元力,环顾一圈设施完备蓝浅得近乎白的色调的房间,挠挠头坐回床上,发了会儿呆,然后第一次打开娱乐界面,对照上面的教程说明从墙壁内的空间取出VR眼镜戴上,操作虚拟世界里挥舞双剑的小人玩音游。

 

承诺过的事他倒不至于健忘第二次,何况对方较真了。无论选择如何,原本早该给雷狮答复,但萦萦绕绕的回避般的滞塞感,令他将事情拖延至今。并不是因为性别似乎有误,甚至都不是因为需要考虑的对象是雷狮,而是因为他想不出接受的意义,于是连思考清楚答案都像在无事生非。

 

利己总是看起来更痛快,仅仅“看起来”而已,得到什么必然伴随失去什么,因此才不能够轻易,因为他们都不是不懂事还有人照顾的小孩,不处在嚷嚷着要什么就能怎么样的还不用考虑后果的时期了。

 

对安迷修而言,理想和信念并不危险,感情用事却是危险的,很可能会使他要保全的资格对象和序位产生变动。这些雷狮几乎不打算去考虑,因为“想得到”本身在他那里更优先,他们就是为这些系统化的选择原则而屡屡分歧。而且,说教一个朋友或者敌方往往少有心理负担,然而说教一个企图跟自己谈恋爱的人就显得很不通情达理了,尤其在他倾向于拒绝对方的情况下。

 

仿佛凝固的天色几无变化,安迷修关闭了游戏,打算出去转转。偌大的场地各处都空荡而安静,参赛者们分散各处,没有几个人愿意浪费难得的休息时间去跟昨天还是敌人的家伙们来一次“友好的”偶遇。

 

可能,除了安迷修。

荒芜灰淡的原野,伫立着一棵繁茂粗壮的矮树,他远远望见低处的树杈上靠坐的雷狮,一时沉默驻足。

 

宇宙海盗正闭目养神,察觉到有人在接近,顿时警觉地坐起身,一眼就扫到了慢慢走来的安迷修。半阴的天气并不明亮,光线平庸而泛泛,对方下巴的轮廓秀气又显出点冷淡,再普通不过得走到树下,双剑也没有佩,仰头跟他目光相接片刻,垂下浅绿眼睛,一声不吭地靠着树干坐下,安静异常。

 

雷狮漠漠挑动一侧眉毛,躺回了树杈。

他们原本也没很多话可说,认识的时间也不算久,偶尔见一面随便聊聊而已,或者只是坐在邻近待一会儿,到了该走的点就分开。

 

他们就这么沉默着,沉默着。直到微有负罪感的骑士不得不干咳一声,寒暄道:“上午好啊,雷狮。你怎么没在海盗团的休息区,一个人坐在这里?”

对方完全没有理他。

 “……我想过了,还是无法确定。”

“那就是喜欢。”海盗笃定道。

“不。”安迷修仰头看向对方,语速缓慢稳定。其实他也不想来这场偶遇,但已经回避太久了,他们有限的时间禁不起空耗,以至于他逐渐心平气和。“你要我回答的不仅是我喜欢与否。”

紫眼睛投来一瞥,承认了:“否则那天我没必要去找你。”

“所以它可能不像你的那样明确,我原本……”安迷修顿了顿,还是诚实以告,“并不怎么想跟你在一起。”

“……”

“我想,我们需要聊聊。”

 

雷狮不言不语,即使是意料之中,也能从中猜到对方的一些想法和态度,但毕竟破坏心情。半晌,他冷淡地缓缓说:“聊什么?”

“就像平常那样随便聊聊。”

“比如?”

“比如你来自哪里?”骑士迎着那情绪不名的视线,他很早就发觉年轻如雷狮所表现出的言谈、观念、想法、行事、态度等无一像普通人,绝不仅是寻常投身犯罪的宇宙海盗。这个宇宙的秩序是固定的,反常的背后基本都起因于权力者的直接或间接干涉——创世神、神使、乃至受它们“偏爱”的一些领主代理人。所以,会是谁?

 

过了许久,久到他以为雷狮要无可奉告,才听见对方不紧不慢地说:“难道你考察交往对象还要靠问家世这么古板的方式?”

 “在下没有这个意思——”

海盗干脆地打断他的解释:“雷王星,你听说过吗?”

“……”安迷修微微皱眉,“皇族?”

雷狮眉梢微挑:“你不是从哪个与世隔绝的角落里跳出来的吗?”

他挠挠脸颊,虽然知道对方调侃挤兑的成分居多,但还是澄清了一下:“我对出身地没有记忆,也的确不太深入接触别人,但我曾跟随师父去过一些星球和地区。”

“没有记忆?”

“记事以来就是师父带着我游历,据说我是他路边顺手捡的。师父说自己的故星不存在了,所以,我也没有吧。”

 

他们又安静下来,两人之间已经很少会有如此普通的气氛,像是他们的关系尚未矛盾重重的更早时。过了一会儿,安迷修低声问:“雷王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不怎么样。”雷狮闭拢的眼皮未掀一下,“在同级势力里仅仅是个偏僻寒冷的小小的无聊的穷地方。”

平平的语调拖曳着,定语出乎意料的长,安迷修对此未再置词,而是询道:“即便如此,你为什么要来参赛?”

海盗漫不经心:“就连圣空星的嘉德罗斯也是参赛者,没什么好惊讶的吧?”

“独自在外的日子并不容易,不是么。”他用陈述的语气说。

对方俯下眼脸,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安迷修。比起我,你来说这个?”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雷狮。”骑士看着他,字音顿得利落,“你为什么要来参赛?”

“……”他一点一点挑起眉毛,似乎在审视仰头等着自己回答的安迷修。

 

气氛并无多少变化,他们一个坐在树上,一个坐在树下,却都无声无息。

他们无声无息地对视着。

天空无色。

 

忽的,雷狮不在意地一哂:

“亡命之徒去哪惹是生非不是惹是生非?”

 

安迷修认真地又看了他一会儿,如同在确认些什么,收回目光后依旧许久垂首不发一语,年轻的宇宙海盗等得不耐烦:“你没必要在意这个。够了,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忍耐眼睛里掺了点东西的异样。”对方似乎答非所问。

“……”雷狮面无表情,“要我替你吹掉它吗?”

骑士缓慢地答:

“不必了。是一颗星星,还是让他留在这里吧。”

“……”

头巾长尾翻动,他跳下树桠,走到对方面前,顿住脚踵,安迷修扬起脸,他们再次无声对视——雷狮俯身扯住对方领带,双唇相接。


淡淡的体温在安静贴合的嘴唇间传递,片刻,他松开手、丢掉拽住骑士这个多此一举的动作,直起身,低头看着这人表情如常地正回领带,才鼻音哼出来般:“我先回去了。”

骑士礼貌地补上了一句:“明天见。”

转身正转到一半,雷狮动作稍顿,瞥了回来,抬起手腕亮出终端,示意快点把坐标传过来:“哪里见?”

安迷修欲言又止:“你最好不要这样就放心我。”

“啰嗦。”海盗懒得跟他废话,一接收完,就随意摆摆手,周身电光几个闪烁,在对方视线中,身影瞬移远了。

 

 

雷狮海盗团的地盘比独自一人的骑士休息区热闹一些,地上桌上的罐装啤酒和玻璃扎堆得比吧台都高,雷狮前脚踩进大门,架子鼓乐和运动节拍就共同敲出来一个鲨鱼音效的perfect,迎面吵得他拧起一侧眉毛。扫了眼带着耳机和VR眼镜在Rock Game的帕佩二人加几个伴奏的裁判球,雷狮转进光线微昏的隔壁房间,不出意料地找到了靠墙看书的堂弟。

 

“大哥,您回来了。”卡米尔放下推理小说,将帽檐稍稍推高。

他看着少年在墙壁上的影子,随口应了一声。

 

贴近走廊和门既能第一时间发现外间的异常,一墙之隔的房间内也能保证安静,很早以前卡米尔就养成了这种站位习惯,早到连雷狮也不清楚具体什么时候。习惯昭示着过去,那些对卡米尔而言从未改变、但雷狮已许久无兴趣再关注的过去,今天被安迷修突然提起,倒让他又想起曾经父皇告诉过他的大赛内幕。

 

“下一轮观战团可能要入席。”他平淡道。

卡米尔一愣,虽然兄长提得突兀,但他还是很快接下话题:“皇长女殿下几年前离星后就再无音讯,雷皇陛下会亲自来参加吗?”

“不会。”

雷狮的回答十分明确,少年沉默片刻,低声说:“那我们可能会遇到一点麻烦。”

“无所谓。”海盗头子不以为意,“五年了,先看看他有多少长进。你自己注意点。”

“是。”

 

他们无话了一会儿,姜白色灯光里,屋内的沉默异常平和,卡米尔静静说道:“大皇子殿下一直厌恨您,尤其在您放弃王储之位和继承权之后。”

“他有什么理由不讨厌我呢。”

少年摇摇头:“他不该如此,没有人亏欠过他。”

“为什么不该?”雷狮的语气毫无波澜,双臂随意叠在脑后,也往墙上一靠,“雷王星贫瘠而朽败已久,皇室的地位日益衰颓,同为皇裔,从我出生时起,我拥有一切,他除了野心,几乎一无所有,连原本继承权排在他之后的长姐都远比他优秀,比他更称得上皇族身份与王之名。”

“尽管如此,他终究只是个有庸名恶行的皇裔,而您一直是众望所归的王储。”

雷狮没有立刻接话。

卡米尔微抬起头,望向兄长,这些年对方从未提过过去的事,他知道雷狮并不怀念那些,从决定抛弃的那刻起,雷狮大哥对过去的一切都再不会起兴趣。

 

大概是察觉到他有些固执的视线,对方瞥了过来,没有多少情绪的目光无声停在少年神情,片刻才淡淡道:“你想问什么?”

“您还记得雷王星的样子吗?”

雷狮依旧未答,半晌,收回了目光,放下垫在脑后的双臂:“还记得当初羚角号飞离雷王星的那夜吗?”

少年一愣,眼睛低回帽沿,默然不语。

“——没有人天生应如何。”雷狮偏头看向窗外星光黯淡的夜色,双臂环胸倚靠回墙,“而且,我也不需要那些。”

 

 

湖中心有处俯视为海螺状的房子,屋檐柔和的夜灯呈断续的线,在幽黑的湖面投下波浪般的倒影,一座座高度递增的券柱沿弧形长廊切出齐整的明与暗,曲型的斜顶下塞进一道影子,让规律的光带缺了其中半截。

“我说的是明天。”

安迷修头痛地捏捏眉心,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原以为能好好睡一觉再尴尬生疏地面对明天的相处,然而自己私人性质的休息地又被这位不速之客提前光顾了。

“这次我敲了门。”雷狮好整以暇地收回手指。

“……休战期禁用暴力,不敲门你也进不来……算了。”他让开门,长长的巾摆飘过身侧,“你的海盗团知道你来这里吗?”

“不知道。”

骑士脚步一顿:“卡米尔也不知道?”

“只知道我要出门,大概,猜得到去哪了吧。”

“……”安迷修看着这人在简约的房间转了一圈,巡视新地盘样的,绕到餐区戳了两下屏幕,对那健康朴素的食谱越划拉越兴致缺缺,甩手放弃,转去占据沙发。

 

毫无疑问对方是打算在这过夜了,他摇摇头,先点了一盘冰镇过的新鲜樱桃端过去,然后替人铺床。紫罗兰色眼珠子一直跟安迷修转,把人从头到脚各种视角扫个遍,房间里没有更多可关注的,话题也暂时没有想起,雷狮懒散地窝着,拈颗樱桃再囫囵吐掉核,百无聊赖,睨见屋主抱了床被毯放到沙发另一侧,视线一顿,上移至面庞。

 

“你困了就去床上睡。”对方叮嘱道。

“真浪费。”雷狮轻嘁,“你不跟我睡?”

“要做噩梦的。”安迷修诚实地说。

他哼笑了笑:“那不是更好吗。不甚荣幸,梦里还能有我。”

骑士站在窗台旁,浅绿色眼睛不近不远看着这里,大概在等他先睡,过了一会儿,才答他:“不了。我喜欢真实和活人。”

雷狮掀动眼皮瞥向对方,意味不明地一勾嘴角,起身躺去备好的床铺。

“晚安。”安迷修关掉灯。

 “明天早上我不吃面包,你把你休息区的辅助系统改掉。我是客人,要鹅肝和酒。”

 “……行。”

从房间里侧黑漆漆那片,精准地飞来一小团影子,他抬手接住,是最后一颗樱桃。

“晚安。”雷狮回答道。

 

安迷修看了看宁静的窗外,没有月亮星星稀疏,整座湖水在夜色里轻不可闻地流动着,屋檐的夜灯划出了这枚睡着人类的“海螺”。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之前雷狮弃之如敝的餐区,微亮的电子光跟随手指变动,而后黯淡回毫不起眼的样子,再次进入后台休眠。

 

最近他总想起以前的事,想起再也见不到的师父,并不是出于伤感,也并未梦见过那个向日葵一般葬礼。可能是因为到了一定的年龄,有了一些经历,渐渐开始真的理解师父曾经的话语,所以偶尔心血来潮般重放起记忆。

 

他曾对世界有那么多的困惑,曾问过对方数不胜数的问题,如果如今师父还在的话,他可能很少会发问了。人长大了就越来越不会像小孩一样从长辈口中寻求现成的答案,而是习惯于独立寻找、思考、决定、承担,这些逐步使他们各自变得完整。

 

幸好雷狮并没有跟他深入聊过去的意思,他们互相都对此不太感兴趣,这类话题也确实不适合他们。安迷修摊开被毯,静悄悄地慢慢在沙发躺好,闭上眼睛。

 

『“您呢?您想为什么而战,想保护什么?”

“养家糊口。”

“除此之外?”

“没有。”

他一愣:“……没有?”

“对。”师父平静承认道,“我无法确定我是否是骑士。”

“……”少年为难地思索着,若有所悟,换了个问题,“您想成为骑士吗?”

这次对方答得很肯定:“我想。”

“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非要说的话,A Leap of Faith。当你自己开始想实现什么时,你就开始成长;当你意识到世界上多数事并不会如愿、甚至不该如愿时,你开始成熟。如果你一直坚持去实现应该实现的所想,磕磕绊绊也不断在尝试,那么终将某刻你会产生强烈的‘我能做到了’的预感,这就是‘A Leap of Faith’,是一种信念。”

安迷修听得懵懵懂懂。

“你做到的那瞬间,就成熟了,从此清晰地意识到,你不会再产生这些疑问,如果背弃了它你将无法再平静地面对自我,因为这即是你真正想要的。”』

 

『……“真正致使理想和现实差别大的,是可能性很多,但选择只有一个;可能性的未来难以估尽,而选择的结果却一定程度的可预测。未知意味着过多的变化,意味着风险与浪费,意味着要承担很可能不利的后果,所以人害怕未知,所以人往往遵从自己想要的预测。这是本能,但本能并不等同于正确,‘正确’同样永远随着情况而变化着,你已经长大了,你自己认可的‘正确’只能自己去寻找。”

 

“所谓的‘残酷’与‘美好’——或者其他什么同义词——那不过是表象,是事情发生后、被旁观者或局中者的大脑整合得出的评价语。你可以使用它们,但不要将你的眼睛和言行停滞于此。这些形容绝大多数都是片面的幻想,执着勇敢的人不会活在梦里,美梦也好,噩梦也罢,总是要醒过来的。”』

 

『“但是,无论你骑士当得如何,永远记住你是‘安迷修’,本质是一个有喜怒哀乐、有私人立场和能力范围、需要自我意义的独立的人类。”

 “傻徒弟。”男人宽温地笑了一下,“也别太亮了,翅膀的蜡容易化。”』

 

 

 

坚硬的玻璃窗片嵌于高而瘦窄的黑漆窗框,穹顶高得能停进艘飞船,少年的肘尖支在露台扶手上,稚气的脸庞冷淡绷着,雷王城下方庞大整齐的平民街道狭隘拥挤,澄黄的明亮灯光跟无尽的夜色互相驱逐又模糊交融。

 

这颗被浓厚的紫色大气包裹的星球,常年黑夜,雷暴频繁,人们居住在更安全的地层内核,依靠雷电和地热作为能源。在广大的宇宙中,它并不多么发达强盛,甚至有些偏僻贫瘠,遥远而冰冷的星光偶尔才能透进来,冷漠的荒败和混乱总是悄悄在无数角落蔓延,欢乐而光亮的东西就像那些天空的星星一样稀少。

 

这是个无聊的地方,只有无聊而无能的人才会留恋这里——雷狮很早就如此盖棺定论。

 

寂静之中,匆匆赶来的脚步声格外突兀。

“您已经决定明天走?”

雷狮看了一眼楼道阴影里的男孩,转身走向里厅。

 

那道窗框前,蓝眼睛的小流浪儿迟疑地停住,低头看着脚尖处的分界线。

皇家礼堂此时没有其他人声,昏暗而空荡,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狭长,卡米尔望了望越来越远的星纹巾尾,微一咬牙,迈开腿跟了上去。

 

——什么也没发生。

 

他有些小心翼翼地走着,悄悄打量这个他没有资格进入的皇家肃地。深邃如夜的紫墙并不对称,其中一处尽头,数阶之上是金色金属装饰的礼台,旁侧黑金色柜架摆满皇室的收藏品、名贵的纪念品、象征物及存封的典籍,余下一面有拼接线一样纹路的半内嵌的墙壁。

 

兄长就站在那面墙旁,将那条颈间的星纹长围巾简单地绑上额头,而后手掌按上墙面,微亮的紫红感应光摹出掌纹,权限通过。

“羚角号的能源和补给是满的,我们今晚就走。”

卡米尔一怔。

 

整面墙闪烁起庞大的连续的莹蓝光点,很快恒定成无数线条。

雷狮后退几步,翘着嘴角抬头看着莹蓝的宇宙投影,环臂而立。

 

雷王星只在这幅星图的小小的一角,相比其他散落分布的聚成璀璨的光团,显得黯淡而不起眼。然而图上更广大的区域都没有光亮起的,漆黑荒寂,不被宇宙的主人承认拥有居民和文明,一处处开拓过的星球与航道的标识却如织成海,连接着无边无际的明与暗。

 

他操作着礼堂的电子系统,消去了自己的掌纹和权限,身后长眼睛似的,没等男孩的欲言又止犹豫出结果,不以为意道:“皇兄不知道是哪天,父皇以为是明天。”

卡米尔微张了张嘴,又无声闭紧。

“是。”

 

雷王星一角的太空港,修缮改装一新的羚角号正静悄悄地停泊在船坞,检查完所有设备的帕洛斯几分恭敬地向雷狮汇报,另外两位船员自从共同待在中枢控制室起,一直一个冷寒不忿一个不屑一顾,互相隔得远远的气氛僵持针对。

 

雷狮没管他们,校对完之前跟帕洛斯商定的航道坐标,只提醒一句“全员注意”,随即启动了飞船。机械音倒数归零,坚固的内舱在脱离星球引力的加速度下仅有轻微震晃和挤压感,很快进入平稳航行阶段,第一次远距跃迁将在数个星际标准日之后。驾驶权限被暂时转交给帕洛斯,雷狮离开了控制室,卡米尔看见,习惯性匆匆跟了上去。

 

封闭邃长的走廊光线有限,雷狮泰然的背影始终在隐没的边缘,长长的巾摆浪涛尖般翻动。卡米尔缀随在他身后,对方一直没有任何示意,从他们越发狭长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察觉出与礼堂时相仿的寓示,他们在挣脱什么、在走向什么——也许还要比那更复杂一些,雷狮大哥在去往哪里,自己又在去往哪里。

 

前方那道身影顿住了,一扇舱门打开,雷狮径直走进去,那是一个很空旷的休息室,可以开启任一夹面的外舱,通过倾斜而透明的宽玻璃查看甲板的状况和周围的景象。室内没有光源,舱门在身后合拢,卡米尔静静驻足,窗外是那颗熟悉无比的故星,隔着宇宙远远散射而来的星光,像黯黯燃烧的生着锈的裂壳包裹着果核,还有一闪即消的无数道极细的紫弧雷电,如同星球的呼吸。

 

幽晦的光线蒙蒙地透进窗舷,头巾垂下长长的阴影,雷狮立在深紫红色沙发的背侧,回头投来一眼,掷地的声线并未打碎房间的寂静,宇宙的存在跨了进来。

“离开并不难不是吗。”

 

卡米尔沉默片刻,看着那颗渐渐远去的故星,低声说:“您原本没有必要离开,即使是雷皇陛下的意愿。腐朽的旧秩序和贫瘠的星球对您而言十分有限,但我并不相信其他地方又与雷王星有多大不同,所有人都知道,宇宙间只有一种意志。那种远超我们力量的意志下,很难存在您想寻找的自由之地。”

 

“你理解错了。自由无法想要而来,它不是我的愿望或追求,没有那么虚无缥缈,更不是哪一理想乡。不是因为要去寻找自由,所以才离开。而是,因为我是自由的,所以我会离开。” 

男孩稚嫩的脸庞怔愣住了。

“雷王星、海盗团、再往后,无论哪里——是我选择如此。” 雷狮淡淡解释道,“‘我’才是自由本身。


 “具体变成什么样,即使目的与结果相反,都与自由与否无关,是能力和运气的问题。至于父皇的意愿——”雷狮微低着头,轻轻嗤了一声,“‘欲戴王冠,先承其重。’他以为王冠之外有更轻的地方,并以为对我而言也一样。连你都知道,怎么可能一样。只不过他的种种想法和作为,跟我的意图部分重合,皇兄也乐见其成,各方达成一致,所以这个决定被顺理成章地完成了。”

 

“……如果陛下坚持要您继位的话,您会留下了吗?”卡米尔问道。

“也许吧。”雷狮淡淡答。他无法忍受无能的星球和无能的王座,所以,统治它更难。他喜欢有挑战性的东西。“但这种可能性从我降生之前,就不曾存在过。”

常年孤身流浪在外城的男孩不甚理解:“我们现在还能回去,还有时间。无论您打算去哪里,我都会跟随——”

“我们不会再回去了,卡米尔。”雷狮打断对方,语气无动于衷。

“……您真的打算用帕洛斯和佩利当手下吗?宇宙海盗这种毫无信用和尊崇之心的野蛮人,只有利用价值。”

雷狮情绪不显地注视对方,他知道这是对方的最真实的看法。过了一会儿,他依旧对这类观念避而不谈,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如你所言,旧东西都十分有限,离开变得理所当然。但也正因为你们都觉得离开比留下更理所当然,正因为父皇有这份对我远走高飞的期待,所以他才更仅此而已。我仅是有点失望,并非现状有何不满。”

 

卡米尔模糊地从兄长的话语里察觉出些未尽之意:“是对雷皇陛下失望?”

“对一切。”雷狮漠然答。

 

持续的沉默中,羚角号进行了第二次加速,窗外熟悉的图景已经渺小成遥远的宇宙一角,将在下一次的跃迁后肉眼不见。

“雷王星……”他低声自言自语,既叹既厌,“还是太小了。”

 

雷狮看见了弟弟藏在镇静表情下的茫然和忠诚的仰望。

对方并不懂。

他笑了笑,转身离开休息室——这很好。卡米尔不像他,也不应像任何什么人,总有一天不用跟在谁身后,为了谁的意志而活。

 

“你跟着帕洛斯。”

“需要我盯着他们吗?”

幽晦的舱门边,雷狮回头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陈述道:“你已经是个宇宙海盗了。”

“……大哥?”

舱门打开又关上,矮小瘦削的卡米尔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看着自己不分明的影子,又似乎在看着更多的东西。

男孩独自站在陌生的宇宙的光线边沿,像宇宙间最常见的状态那样漫长沉默。

 

 “——要学会驾驶飞船。”

 

 

雨下得很大。

雷狮躺在床上,睁开眼,各样的水声包围了整座湖心的房子,天然的多音轨立体音效——门被指节敲了一下,他瞥过去,那人的嘴唇一张一合——连安迷修的声音都有点不清楚。

“很遗憾,你现在离开可能不够方便。”

“为什么不隔音?”他坐起身,慢吞吞打个哈欠,“谁说我打算走。”

“……”安迷修指了指身后,“但是夜不归宿的时间已经过了。”

闻言,雷狮抬头与其对视一眼,下床走到客厅,通往走廊的拉门半开,倾斜的屋檐外天色阴沉,无风的密密雨幕哗啦啦砸在湖面,弥漫起水雾,远处的湖畔停着一辆亮灯的标识不明的小型飞行器。

 

他打开终端接通通讯:“卡米尔。”

“大哥,是我们。”那头答完,通讯咔了一下,切换成海盗团的公用频道,接下来响起的是帕洛斯的声音,“看来您没事,雷狮老大。您现在有身处凶杀现场吗?”

“不好意思,让你们失望了。在下这里什么也没发生。”骑士礼貌地插话道。

海盗团的频道顿时安静,然后是佩利咋咋呼呼的大嗓门:“这个声音——是安迷修那家伙!老大你找上他的老窝打了一架吗!这么好的事怎么不带上我!卡米尔,卡米尔快开门——老大,我过来了!哈哈哈我要向这个白痴报上次的仇!”

“傻啊,直接开过去。”帕洛斯大概拽回了佩利,发动引擎,通讯暂挂断了,飞行器缓缓起飞,很快就将抵达湖心。

 

“……”

雷狮回过头,安迷修无语又无辜地肃立着。

他睨了一会儿对方那一惯很克制的神情,取过骑士手臂上搭着的他的运动连帽外套穿好,再抽走其另一掌心摊着的星纹长头巾,简单利索在脑后绑个结,就已经能听见身后靠近的引擎和雨水的声响,飞行器的大灯从斜上方投过来,照亮了这片阴天。

 

“是我昨晚忘了关定位。”海盗头子微偏开脸,口吻漫漫。

安迷修犹豫片刻,凑到他耳边说:“我不清楚你们海盗团内部是否有什么问题,但离家出走不是好习惯。擅自抛弃同伴……好吧,即使仅仅算是同伙,这种做法也并不合适。”

“……”他情绪不明地哼笑一声,“作为楷模骑士,你应该蛊惑我们早日散伙。当初你刚见到我的时候,不是希望跟我当同伴吗?”

“形式上的不正当,有时也是非正义。”对方淡然答。

 

余光扫过下降的飞行器灯光,以及迫不及待欢呼着跳下来的人影,雷狮一撇嘴角,不以为意,抬脚把张牙舞爪的狂犬踹进湖里:“休战期,别白费力气。”

佩利扑出湖面,呸掉呛进的水,被大雨浇得睁不开眼仍嚷:“嘁,试试再说!老大,管它什么大赛规矩,又没人真会管我们。”

飞行器悬停在走廊边,海盗头子跳上舷板,居高临下地看了安迷修一眼,转身径直走进舱内:“捞他上来。我们走。”

“是,老大。”舱门边,帕洛斯将还在没头没脑乱扑腾的人型大狗狗拉上来,摸了摸佩利的脑袋,若有其事地冲驾驶室方向喊道,“哪个‘他’,雷狮老大?是这个安迷修吗?要把我们的双剑骑士带回去海盗团驻地一日游吗?”

 

一直作壁上观的安迷修听见这番“不怀好意”,客客气气微笑地拒绝:“改天吧。感谢邀请,海盗团的诸位。”

“哦?”帕洛斯拖长语调,打量着对方。

通讯器响起卡米尔的声音,冷冰冰硬邦邦无动于衷一向很扫兴:“关门。准备启动。”

帕洛斯翻了个白眼,遵从指令,顺便很亲切地招呼道:“是,是。那我们先告辞了,期待下次见到您自投罗网,双剑安迷修阁下。”

 

飞行器驶向大雨的另一端,骑士回到清静的屋内,其实雷狮点的餐是定时的,已经备好了,但对方走得匆忙,于是,也就没有提。这类菜完全不合安迷修口味,鹅肝切块强行吞下去的,吃得堪称愁眉苦脸,红酒则被塞回墙壁里可活动的柜藏,下次再拿给对方——如果在这间临时居所里还有下次和平见面的话。

 

 

这场大雨下了很久,一直下到了休战期的最后一天。

安迷修趁停歇时出门锻炼,被骤然又下起的雨堵在路上,附近能避雨的遮蔽处屈指可数,他往回没跑多久,就已经被淋得浑身水连片往下淌。

 

隐隐放晴的天色,天空是轻轻淡淡的蓝,雨丝如同下在微芒的光晕里。

碰见熟悉的身影,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

隔着朦朦发亮的雨幕,他放慢脚步。

 

此时沉默的目光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遥远的深邃,诠释着他们。

水湿透了发丝、眼睫、呼吸和轮廓。

他们遥遥对视。

 

在大雨中轰然寂静。

 

雷狮恍惚记得他被安迷修吻了,对方第一次主动吻他,按着他的后颈,力度不重但毋庸置疑,因为身高差还要抬起脸,吻得笨拙又慎重。等回过神已经不知何时被连拉带抱地到达那间湖心的休息区,他们皮肤冰凉,都如同泡水里刚捞出来一样。

 

骑士把他往屋里推,催他去擦干头发换件干燥衣服,最好再洗个热水澡。过道间,雷狮反手拽住对方湿透的衣领,确认道:“你刚刚是不是亲我了?”

安迷修一愣,原本一个简简单单的“是”字应该很容易脱口而出,然而,那点后知后觉的羞赧卡壳嗓子让他莫名欲言又止。

雷狮短促地笑了一声,这明显承认但一时不知怎么答的蠢样子……海盗干脆去剥他水淋淋的衣服,都半透明地黏在身上,不如直接脱掉:“行了,之后再洗。别再浪费时间。”

“……你等等。”安迷修抓住对方的手腕,因发展急转而略微迟疑。他原本的预想中应该更有仪式感,来缓和一些他们之间那似敌非敌半友非友的始终默契保持的距离,但是眼下气氛同样顺理成章,并没有强行中止的必要。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心情更是难以预料。

“算了。”他轻声说着,松开手掌改为搂抱,再次仰头亲吻对方,“去床上。”

 

……

 

吹头发的时候雷狮就在犯困,等安迷修也洗完澡出来,人已经长手长脚地横在沙发上昏昏欲睡了。这时既不像个皇子,也不像个海盗。他俯下身,轻拍了拍对方的脸,雷狮半梦半醒地一掀眼皮,含糊“哦”了一身,抬起手臂挂到安迷修身上。

骑士半扛着他躺回床上,幽幽地抱怨:“我更累吧。”

对方大概没听见,或者当做没听见。

 

安迷修觉得,他们就像船长与船的关系。

雷狮不是他的船,他也不是雷狮的船长。他们都不需要这些东西。互相像喜欢一个虚无缥缈又不容置疑的海上的参照物一样喜欢彼此,而完全没必要绑在一起。

 

他看着雷狮无声叹了口气,替对方把被子往上盖好一些,才关灯自己睡下。

但——他们确实是船长与船的关系。

 

 

『作为中转站的小行星景色十分单调,只有广袤的枯黄荒漠和外表更荒芜的矿石地,风沙被微蓝曲面型号古旧的隔离罩挡在室外,有些被风沙磨损明显的罩面都映不出人影。那个航运站大厅一角的吧台放的音乐像是一些破铁皮罐子、废弃合金管、生锈金属片演奏而成的,安迷修已经忘了曲子的名字,也模仿不出唱调,仅记得当时那种奇妙的气氛,那如同断断续续停滞又真实流动着的时间。

 

雷狮肯定全然不记得了。他一直窝在偏僻的座椅,戴着耳麦打游戏,间歇时会站起来沿着隔离罩散散步,柔软的长头巾垂着,白色身影颀长而瘦韧,紫罗兰色眼睛偶尔看向他,漫不经心的笑,带着一点点可有可无的打量。

 

雷狮当然也不记得那颗星球是有月光的,那里的昼夜跟宇宙间的大部分地方一样不太分明——可能也是晨曦,或者如同下雨时将晴的天空那样。安迷修想道,很短暂,被沙砾和化学玻璃反射,无声无息地从沙漠漫进室内,停留在他的座位上,轻而发亮。』

 

“你做噩梦了吗?”

安迷修睁开眼睛,偏头看见雷狮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支着手肘趴着瞧他。

“什么也没有。”他答道。

 

海盗的目光在他面庞闲闲逡巡:“上次忘了问,你又为什么要来参赛?”

“为了找到一个有希望的地方。”

“这里有吗?”

“没有。”

安迷修闭上眼睛,背过身,想再睡一会儿,话音越来越轻:

 

“但这里……已经是离光最近的地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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